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白蛇传同人)一相逢   作者:画染绝 文案 殷瑟:“法海,你可知道何谓喜欢?你怕是......不晓得的。” 白素贞:“大师,对于此事您又何须懂得?大师佛法高深,怕是参不透雪月的。” 法海:“我确是不晓得,你口中的......喜欢。” 他说,他不懂什么是喜欢? 想写一个与众不同的法海,高冷澄澈禁欲又通透,只是太老实话又少总是容易被人误会的低情商和尚攻x蛇妖受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受的属性【捂脸】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强强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法海(裴文德)、殷(yan)瑟 ┃ 配角:白素贞 ┃ 其它:怅然若失   章一:初见,山水春光   睡了一冬的赤炼懒洋洋的翻转这身体,殷红的赤练睁开迷糊的双眼,“嘶嘶”吞吐着艳色的信,大量了许久,才看清眼前的青色是一件僧袍。还有一个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   时年三月,朝中裴相之子佛缘深厚,入沩山密印寺为僧。拜密印寺主持灵佑禅师为师,法名:法海。   活力几千年的赤炼,妖称老蛇精的殷瑟头一回一觉睡醒就被人挪了窝。不过这窝还真是暖和,缩成不足十寸长的小奶蛇般大的妖精忍不住蹭了蹭冰冷的蛇腹下源源不断的散发着温暖的带着断续的细茧的手。   蛇是冷血动物,所以它们分外眷恋它们本身所没有办法给予自己的温暖。   一个小和尚,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袍,双手抱着一尾殷红的赤炼。   那一年恰是水秀山清,那一月正是烟雨朦胧。山间的杜鹃半颔花骨,羞答答欲开未开,树梢的新叶舒展着身体,大方的展现嫩绿的新衣。一股山泉自山顶而来,清清潺潺。路上不是出现一两个水洼,叶尖断续坠下的露又或许是雨滴。   耳边的滴答声,清脆,回荡在静谧山林,于是山愈发清净,水愈发秀美。   一切,都刚刚好。   刚刚好小和尚捡回了一尾赤炼,刚刚好殷瑟在山雨初停之后看见了一个捡他回去的小和尚,让他不至于被一场绵绵的与扰了缠缠的梦。   唔~俊俏的小和尚。殷瑟掀了掀眼皮,恰对上了一双纯净无垢的眼。殷瑟眼皮子一跳,万丈红尘,百千色相,可有这样一双不沾尘埃半点的眼。   便在殷瑟对着那双眉眼发呆之时,法海已将他放到一处勉强算是干燥的岩石上头,见他醒了,也不管一条小蛇挺不听的懂他的话,道了一声佛号,道:“下回莫再寻低洼处睡了,大雨淹了洞穴,便是会水也危险。”说完,他伸手扶了扶肩头的绳子,殷瑟这才发现这不过十余岁的小和尚身上还背了两捆木柴,方下了雨,林中柴木全是湿的,小和尚肩上的也不例外,湿漉漉的挂在肩上,将淡青色的衣袍渐染成一大片深深的绿。   现在还是春天呢,这小和尚看着没什么肉,身体也不壮硕。一眼看去,像个富家小少爷,该是日日在学堂中读书写写字闲时煮茶下棋,吟着雪月风花的儒雅小公子。怎么在这初春穿着单薄的僧袍,背着湿且重的木柴行走在泥泞难行的山路上?   活了千年的妖精有趣地看着小小少年背负着沉重的木柴走远,一阵风拂过枝头,雨滴纷纷落下,唯有赤炼的方寸之地不受雨水摧折。   殷瑟笑了,平地烟雾忽起,眨眼间哪里还有什么殷红的赤炼,只有殷瑟衣裳桃花眉眼的俊美公子,唇齿轻笑之间,像极了山下头的世家纨绔。一个笑,三分趣味三分逗弄,还有四分,澄澈如少年般的不谙世事的天真。这于他的年岁实在是不大相符的,只是人有许多面,妖,也是一样。   这条蛇可晓得这山上只有一座寺庙,名为密印寺,香火鼎盛,颇有名气,里头的和尚么,用凡世里人的话说,便是佛法精深,禅理明透,专出人才的好地方。   殷瑟对此不置可否。   “唔~”殷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松了松睡软了的骨头。“让这么个漂亮的小和尚小小年纪就干这些苦差事不大厚道啊。”殷瑟自语了一阵,便化身乘风入了山下酒肆。可在祭奠一个冬日都未曾入食的五脏庙是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小少年行于山林的身影。   他抿了口酒,小巧的酒杯在指尖跳来钻去,“啪”一声,殷瑟将酒杯掷回桌上,随手给了银子便往外冲。他想到了,既然那小和尚也算帮了他一回,那这人情,他也得赶紧还了。   法海在劈柴。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又是官家少爷,劈柴与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于是,殷瑟来时,见到的便是一个额头满是细密汗珠,明明已是累极却依旧沉静一张白净俊秀的面孔,不喊累也不休息,只是持续着手上工作的小和尚。   “喂,你在做什么?”殷瑟问。   法海寻声抬头,见一个似乎是堪堪及冠的男子单脚翘在树上坐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搭在曲起的膝上,一双桃花眼灼灼的盯着他,唇边含着笑。   法海放下斧头,双手合十一礼,虽是眉心微蹙,不知是否在怪殷瑟在禅林之中如此放肆形状,但他口中依旧回答:“修行。”   “修行?”殷瑟身形一动,从树干上跳下来,衣袂翻飞,飘然若仙。他凑近法海,问:“小和尚,你明明实在做苦力呀。这也是修行?”   劈柴,自然是修行。   三年劈柴,三年挑水,最后三年的闭关参禅。法海才终成法海。   殷瑟他不认得日后金山寺的法海住持,他只晓得沩山的法海小和尚。   那个小和尚不会嫌弃他是只妖,那个小和尚会面无表情的吃下他偷偷加了料的却哄他说心疼他太瘦而特意亲手做的素斋,那个小和尚会看着他光明正大的在他肩上多放一捆柴两勺水,然后一语不发的在颜色憋着肚子却满目笑意的打量中一步一步走在山间的小路,做着他的修行。这样一来到了后半程路反而是殷瑟自己不痛快起来,随手夺过多了的那一份仍在一边,开始与那小和尚一问一答起来。往往是殷瑟一个人在说,偶尔法海才会开口,不过说的却多是教诲殷瑟的话。说来好笑,一条不知活力多少念头的蛇妖被一个连他年岁一个零头都没有的小和尚说教。   这样的法海小和尚,殷瑟已经油三年不曾见到了。   小和尚闭关了,听说六年的苦修已满,小和尚的师父让小和尚去参佛了。   好玩儿的人不见了,这条好动的蛇妖总该走到其他地方,继续他对任何事情都保持不了三分钟热度的脾性,恢复他四海为家心之所至身之所至的历程。可不知怎么,殷瑟他懒得挪窝了。   整日糊里糊涂的盘成一团睡在沩山随便的一棵树上,三壶冬雪饮尽没有事一场初春,殷瑟睡僵了身子,慢吞吞的一翻身……   法海破关而出,看着三年不曾见的熟悉景色,突然一物迎头砸下。法海当即后退一步,伸手一接,手中是一尾殷红的赤炼。   殷瑟迷糊的睁开眼,然后笑了:“小和尚变成大和尚了,嘿,为何我每回睡迷糊了总是你接住我?一醒过来一睁开眼总是躺在你的手里,见着你的样貌?”殷瑟吐着蛇信,似是觉得以蛇身面对法海不大好看,便化了身形。   法海本事单手托住他,没料到这妖精睡得糊涂了,突然化了人身。面对骤然沉下的手,法海眼疾手快的改换了位置一手环住蛇妖的膝弯一手抱住蛇妖的肩膀,才不至于让着妖精一屁股跌到地上。   殷瑟全然没有自己差些惹祸了的自觉,笑弯了一双艳丽的眉眼。双手勾住和尚的脖子,拿脸蹭蹭那明显健壮了不少的胸口,嗅着熟悉的檀香味儿,他闭上了眼,咯咯笑着,道:“小和尚长成法海无边的大和尚了,文德,你闭个关真慢,要三年呢!”   法海缓缓锁紧了眉,弯腰将人放到树下。这蛇妖哪能乐意,睁着双笑意吟吟的眸,双手搂着法海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放手。他说:“你饿不饿,我又在山下馆子里学了两首,给你做啊。”   法海盯着他,便是殷瑟第一次第一眼见到法海时的那一双不沾惹半点尘埃澄净无垢的眼眸。   章二、再会,山高海远1   “人与妖本就不该相交,你且走吧。来日若见你行恶,法海手下不容情。”   他等他三年,他见到他是那样的欢喜,他同他说了那么许多的话。可那个小和尚这样告诉他,他们相交九年的最后一句话。   都说人是易变的。才三年,他就变了。他看不起他是条蛇,一条蛇,他法海禅师看之不上。   他不愿与他相交,他也不是非他不可!不过是个和尚!不要……便不要了吧!他继续做他潇洒红尘的妖精去。不过九年,弹指一瞬间嘛……他才不在乎……他一场大梦都能睡去数十年呢。   那个小和尚,他……他三年未见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有本事,大不了,你这区区百年的岁月,哪里遇得见爷爷,不见便不见!   ……   殷瑟仰着头又是一口冰凉的酒,他看月娘光华皎洁,挑着唇笑,四分纯真三分散漫还有两分说不出的玩味,“月色无边,呵,今日寻得了没人,尝到了美酒,还遇见了美景。不错……当真不错。”   刚从脂粉堆里挣扎出来的妖精弯着他的眉目晃晃悠悠的往自己的小屋走,隐约听到一阵喊杀声。   大半夜,哪路妖精又在争地盘了,殷瑟一头磕在面前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一颗树上,晃了晃一团浆糊似的脑袋。他的修为高,妖精们争打之事从来不会牵扯到他身上,不过热闹他倒是看了不少。   抬脸想了想,反正也闲着,又一摸袖子,哟,还有两把瓜子呢。这不是正好,既然天都觉得这热闹不瞧白不瞧,那他就去瞅上两眼吧。   这一页月光明亮,只远远的便能看清兵器反射的冷光,与……   殷瑟又往嘴里倒了口酒,笑了,“天上一个大月亮,这人间,还有个小的呢。”   ……   金山寺,原来是东晋时曾建过名为泽心寺的道场。法海在密林的荒烟蔓草间,偶然寻获到已被毁坏的残佛,于是便起了重修道场的心思。   如今,珈蓝将成,山脚却出了个食人精气修行的妖物,依照法海的性子是断不能容的。白日里便找了过去,不想那妖精千年的修为又以人精气为食,一时竟与他相争不下。   法海与他纠缠许久,眼见已占上风,那妖物却突然满脸喜色,大喊一声:“大人!这和尚在山上建庙,便不给我们活路了,在这林中大开杀戒,您不能不管啊。”   法海抹去唇边的血迹。时间生灵百千种,他何时赶尽杀绝。明是这妖物自己犯了罪孽,却还在这儿厚着脸皮,满口胡言。只是,他口中的大人是谁?   殷瑟闻言,不明白了。他又上前两步,总算看清了人。他左手边似乎是站着个脏兮兮的光头,这右手边捂着胸口又夸张的吐了扣血的似乎是穿着满身泥的白衣服的男人,唔,认识的。也算是同族,一条平日里仗着自己修为横行的小白蛇。哈,这是踢到了铁板,找他救场子的吧。   殷瑟抱着胸,懒洋洋的往树上一靠,拖着腔调道:“哦,是小白呀。你且说说这和尚是如何大开杀戒,不给我们这些妖精活路的。你说的好,说的漂亮,我今日便管管你这闲事,如何?”   这一言,摆设的脸上就跟染缸似的一阵青一阵白。他往日与这大妖并无交情,在这山中作威作福更是惯了的,原向这大妖开口,他已经觉得伤了颜面,现这条赤炼竟拿这一副若是戏唱得好了便打赏两口饭吃般的语气对着他。这如同一声响亮的耳光,刺伤了他高高在上的心。可形势比人强,他心里头清楚,对那和尚他已经无路可走。   白蛇将牙一咬,一面已经记恨上了殷瑟,一面又开口道:“这和尚前两年便在这山上建什么劳什子金山寺,赶走了好一帮兄弟,今日又来对付我,要……”   “自作孽。你食人成性,我便该收你。”冷冽如寒泉的声音,淡漠无起伏的话语。   殷瑟疑惑的转过头去,眨了眨眼,乐了,“你这和尚像我认识的哪一个,不过这个时候他会不说话,像是看着个卖艺的自个演完了一出戏,然后直接动手告诉他你这戏演得蠢透了。他的话可少得很,我就觉得他是懒,懒得说话,能动手的就绝不说话解决。闷葫芦似的,可容易吃亏了。”   说着他又仰头将酒往嘴里倒,却发现酒壶已空空如也。于是随手一扔,酒坛子在身后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山中妖精减少是事实。不过,便是殷瑟这个万事不管只作自己的乐的也晓得,那些跑的都是作奸犯科在人间做了这个那个事的,那些个乖的还不是在这林子里过的好好的。这小白蛇定是仗着自己那点修为,自信心膨胀,不肯了面子跑罢了。   那边白蛇一见形势,似乎觉得称殷瑟分了法海的心时是他逃跑的好时机,身形一化如流光般往天上窜。可,哪里有那么容易。   法海见状左手一掐法诀,金光化作天罗地网又将妖物拦截了下来。右手一把金色禅杖划破风呼啸着带着圣洁的佛光劈头盖脸直往白蛇身上砸,白蛇连忙又化成人形反身一挡。   啧,这驾打的真是简单粗暴。殷瑟打了个哈欠,见那两个有自顾自的打了起来,就觉得无聊了。转头一脚深一脚浅的往自己的小屋走,不再理会后头打个没完的一妖一人,他要回去睡了。然而,他还没有提脚走上两步,后头那条白蛇似是终于被逼到了极限,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法海,你逼我的,我死你也别想得好,大不了玉石俱焚!”   那是狰狞的满怀这怨恨的。   可,有什么相干呢。那白蛇说了什么想怎么样于他有什么相干的。对啊,没相干的,都是没相干的人。   可是……可是……   当殷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掐住了那条白蛇的七寸,他听见自己的神隐,他说:“小蛇,你听聪明的,自爆了内丹,还能跑。只是,你动了我的和尚,所以……”殷瑟的冷漠近乎冷酷的扫了眼扭动的白蛇,手毫不留情的灌注暴虐的真气。   “噗,啪。”   寂静的树林,突兀出现的声音分外冲击耳膜。   而殷瑟只是面无表情的将碎成一块块的蛇……哦不,已经不能说是尸体了吧,该是肉,一块块碎肉一把无根的妖火烧了个干净。而他手上的血肉也在一挥手见消失干净。   那一头法海为白蛇忽然之举,猝不及防受了重创,勉强抓着禅杖撑着一口气半跪再地未昏过去,便亲眼见了这一幕。   如水的月华下,青衣的蛇妖露出了獠牙,无情冷傲如王者。带着灼灼桃般颜色的殷瑟,冷酷染上血色的蛇妖。那本该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偏偏融于一体。   下一刻,青衣的妖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法海与白蛇打斗太过激烈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地面让他没走稳,还是其他的什么个人原因……总之,最后那尾蛇脚一偏一头撞上了一边的树干。又成了那个睡个觉都能从树上掉下来的殷瑟。   殷瑟眯眼,偏头对着粗糙的树干,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你醉了。”法海的声音有点哑。他抹了把唇边不断溢出的血液,想要站起身。   呆呆的醉蛇此刻似乎又清醒了不少,衣袖翻飞纵身到了法海身边,他伸出手想要去扶那和尚。夜风起了,鼻尖缠绕着的是甜腻的脂粉混合着血的铁腥与檀香的温和隽永。   手,扶空了。   法海躲开了殷瑟的手。他后退一步,明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却还是勉强自己,理所当然的,伤重之下终于昏了过去。   蛇妖冷冷的盯着自己伸出的一双手,那双手洁白干净,很好看啊不脏啊。他还保持着搀扶的姿态,半晌才迟钝的收回自己的手。   他摇摇晃晃的蹲下身,还因为一个没蹲稳,差点趴到了法海的身上。   殷瑟晃了晃晕乎乎的头,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的焦点对准了法海,一个浑身血污泥沙的和尚,口中吐着冰冷的声音:“和尚,你不愿我救,这山中别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没成精的野兽多了些。唔,你这般厌恶妖精,可若是我这只妖救了你,可不可笑呢。呵,算了,再见陌路不相识,我们擦肩而过,很不错……”   由他自生自灭去吧。死了活着和他有什么广西。死了更好,死了就没嘴巴说出那些差点气死他的话,死了,还不会让他心烦。和尚,你且死你的去。爷爷可要回去睡了,没工夫管你。   章三:我若化蛟龙   泽山,哦,也就是今日的金山深处有两间竹屋,金山四周大小妖精都晓得,那时大妖赤炼的地盘。基本上没什么妖精想找死接近着方圆一里地,往常也唯有殷瑟这一个会说话的来去。   殷瑟一个咒术将脏兮兮的和尚弄干净了后放到自己的床榻上躺好。又是上药又是渡真气,忙了半宿,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又想这个和尚爱干净,就算用术法理干净了也定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于是又准备了清水面巾给他擦手擦身体,当手抚过那张熟悉得可怕却又陌生的难过的脸时,他就着还不大消散的酒劲儿凭着那和尚不知道,嘟嘟囔囔的开始了。   “咱们可有七年没见了,你晓不晓得。你都黑了,脸都变硬了,不过棱角分明的也还算俊俏。人和妖比气死妖,你看那条白蛇都一千多年的修为了,你呢,你才多大,法力便胜过他了。你还要多久,或许不用多久便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吧。”他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怔怔的对着法海的眉目仔仔细细的大量,舍不得挪开眼,他不由用指尖描画过眉目鼻梁,然后喃喃的自问:“奇怪,我怎么还是将你带回来了呢?文德,我不大明白。”   迟钝的蛇缓缓俯身趴在和尚的身边,手指尖勾住法海身侧自然打开的手心,只是沾上了一点点,“文德,裴文德。你不愿与我有所瓜葛,你又哪里有那个面子让我,让我死气白肋的拉着你不放。文德,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渐渐清浅,最后他合上眼,声音也消失不见。   金灿灿的太阳缓缓升上树梢,又是一个好天。   殷瑟一手搅动着依然浓稠散发这阵阵香气的粥,一手习惯的在粥里抖落一大勺盐。那和尚喜欢吃的咸一点。   殷瑟又拌了拌,觉得不错之时又突然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低声自嘲,“蛇妖,酒还没醒是不是,那和尚还不一定会领你的情呢。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然而,最终他还是端着碗新出锅的热推开了房门。   在见到那逆光而立的僧人时,心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可在静止之后却是无比的平静,是的,平静。   他以为当两个人再一次清醒的面对面,心头该有千万般情绪,惊讶、气恼、不忿又或者陌生。通通没有,有的更像是偶然遇见,久别重逢,淡淡的温柔淡淡的怀念淡淡的感慨。   “醒得挺快啊,刚巧我这粥刚出锅。”殷瑟走过去将粥递给法海。   清清冷冷的和尚在金色的光芒里也染上了两分温度,他低眉转身,还是记忆中的淡漠模样,一双眼睛澄净不沾染半点尘埃。   他说:“人与妖不该相交过甚,蛇妖,告辞。”   殷瑟僵硬的举着还冒着热气的粥,忽然觉得烫手。   法海没再看他,低垂着眉眼越过他朝门外走。   再见只是,你我擦肩而过,不曾相识。   我不要!   “法海。”殷瑟想要转过身,却又怕此时自己的脸不大好看。他将周放到一边,两个人背对而立。殷瑟喉珠滚动,脑中如乱麻一团,他不知道自己叫住那人有什么用,但他知道他不想让这和尚就这样走了。   “还有何事?”法海见那蛇许久没有动静,开口询问。   殷瑟回答不出。   半晌,法海合十手掌,道声佛号,“若无事,贫僧告辞。”   我们之间竟会生疏至此么?   “人与妖不能相交,那我若化蛟成仙,你……我们,还是朋友么?”   一声告辞打破了殷瑟的迷瘴。是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就这样同这小和尚成了陌路人。   法海微微转身,看向已修了三千多年依旧是一尾赤炼的妖精,道:“是。”   “那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粥你趁热喝。我,不打搅你。”殷瑟觉得这个回答是他想要的,他爱欢喜自得。可,一颗蛇心又是酸又是闷。并不快活。   法海还未点头,便见那妖精化光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法海望着门外的两株桃花,片刻后收回目光,端起热粥拧紧了眉一口闷了个干净。一张棺材板似的脸硬是拧出了为难的情绪。   他一放下碗就沏了杯茶往嘴里送,堪堪入口又全给吐了出来。吐出来还不算匆匆就飞掠到了溪边,洗漱了好几遍才罢。   那妖精竟那酒当水来喝。可怜法海一时不察,差些犯了戒律。   时光正好,又是一个艳阳天。   山上的精怪生灵完全没有被昨日的一场恶斗影响半分。鸟儿在枝头叽喳叫的热闹,鹿也好兔子也罢蹦跳着山间树丛中来去,自由欢喜。   和尚洗净了的双手合十,低念了一声佛号。气质出尘,而又慈悲包容于红尘万千丈。   殷瑟一脚翘在树上一脚垂落晃荡,软若无骨的蛇靠在树干上,眸中倒映着勃勃生机的世间,与立于红尘却能让四周皆化为祥和净土一般的和尚。   冷俊的样貌,出尘的气度,活似天上掉下来的,却有着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撩人心肝。   殷瑟困惑的按住心口,那里头打翻了五味瓶,酸又涩,苦里头又不知怎么有些……有些说不出的喜欢又不舍的味道。   不见时不想,一旦见了就放不开。   那个和尚的背影同他的脸一样好看,挺拔如松又带着淡淡的雪意。只是这样的一个背影在透过树梢落下的斑驳光影中和软了两分。看了虽还是不大好亲近的样子但好歹不会觉得冷飕飕的。   殷瑟望着想着,一时一颗蛇心又是上下跳动不得安宁,竟是一路跟着那和尚上了山。   蛇妖无言的盯着新落成的些着“金山寺”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的牌匾,觉得自己约莫是有病,还不大好治。   心中唾弃这自己,脚倒是没闲着,隐了身形三翻两转便跟上了法海,见他年纪轻轻就被寺中的和尚们一礼一个住持方丈的叫着,觉得有意思。似乎前不久他还是个在挑水劈柴的小沙弥,须臾他便成了一寺住持一方高僧,这样的经历实在新奇的很,可又让人觉得愤懑。   他认识小沙弥,见到了大方丈,却错过了他游历四方做着大和尚的岁月。在殷瑟的心中,他是该与他一道才对额,纵然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这样认为着。但他懂,法海他……他是不肯的。一个死结。   灼灼桃花般的眼,浮起晦涩难言的光。   眼看着已经到了法海的庭院,殷瑟还锲而不舍的跟着。法海收一掐法诀手腕翻转间七尺长的禅杖凭空出现,带着万钧之力插入石板路的缝隙之中,尘土飞扬间,一条殷红的蛇“啪叽”一声被拍在了地上。   法海闻声回头,“……”   殷瑟忍住梗出的一口老血闭眼装死,“……”三千年!他#@#*&#@,爷爷他修了三千年!如今被一把禅杖给震的差点跌破了相,这能忍!该死的……   蛇妖心中还骂咧个不停,耳边似有若无一声叹息,在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双沾满了檀香悠然的手捧在了手心。   法海一语不发的拂开落在蛇鳞上的灰尘,殷瑟继续装死。奈何停在身上来回动的手实在太暖和舒服。有着太阳般的温暖又带了点三月风中的湿润,绝对是蛇类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没有之一。   殷瑟这条老蛇妖在平时除了长得桥梁能唬人外没什么突出特点,若硬要扯那一定是一把懒骨头还犯浑,经常心里想一套,手上做的优势与想的截然不同的事。   便如此刻,法海瞧着在自己手心不停扭动还嫌不够顺带拿自个儿脸蹭的蛇妖,“……”   蹭着蹭着蹭清醒僵硬不动了的蛇,“……”这真不是他想象的。   !   ……   大眼瞪小眼。   红怡楼中,当红花魁睡眼朦胧支着头直点,青衣蛇妖悲愤欲死。一路逃也似的跑出了金山寺的殷瑟觉得自己毛病打发了,得找个老朋友问一问,可真到了地儿,他又豁不出老脸了。   修了一千五百年才敢到这花花世界里溜达两圈,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花楼头牌的狐狸打个哈欠都千娇百媚。影疏实在是没精力同这条墨迹的蛇耗费青春下去了,强撑这眼皮开口道:“我的殷瑟大人,您这大白天的将我从窝里拖出来究竟遇到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来的时候跟尾巴找了火似的,这会儿子又蹦不出一个响来。求求您,这晚上还有生意呢,您要没事儿啊,就放我回去睡吧!昂。”   “不行。”回绝的掷地有声。下一刻,在狐狸希翼的目光中,蛇妖又哑了火,嘴唇动了半天,愣是吐不出半个字儿。   影疏无力扑桌,准备先打个盹儿。她不行了!她要睡觉!   殷瑟心虚,摸了把自个的脸,那种灼热的烫伤了脸皮的温度,粗糙额手心摩擦过细腻皮肤微疼中带着的酥麻感又重新汹涌而来。殷瑟新一抖更加卖力的搓脸,可不管怎么搓,那种触感还是挥之不去,难以消失忘却。   影疏半迷蒙的睁眼,看着一张可以倾倒人城的脸就这样被他的主人不当回事的揉扁搓圆,糟心道:“这张脸你要是不要,就换给我呀,找个会疼它的,省的被你不知怜惜的□□。”   殷瑟回了她一个白眼,道:“骨肉皮囊,双亲恩赐,天生的。”   “……”你说一只狐狸还没条大虫长得吃香糟不糟心。   影疏有打了个哈欠,算是清醒了一半儿,“你这扰人清梦,不会就是让我来看你干搓脸吧。”   殷瑟的手僵住,许久后他手指一勾拉来了墙角的酒喝了半壶后可能好点了,抹了把脸道:“小狐狸,我问你,若是……若是你几年前遇见个人,你们挺合得来,你就想这便一直在他身边也挺好,不准备走了的时候他突然就……”蛇妖蹙着眉,思索这措词,“……就说你们不合适,然后好些年不见……”   不合适!   这老蛇妖还有被拒绝的那一天!   影疏眼睛一亮刚准备掏瓜子就见殷瑟张对着窗外的一树桃花出神,目光专注而悠远,似乎是在透过玄窗穿过岁月去找寻凝视另一个人。   这蛇妖平常一副有脑没带不着调,万事不挂怀的模样。真的正经起来又唬人的很,心高气傲,一双桃花眼灼灼的能烧起来。   他道:“你以为你早就忘了他了,可重新见到时你才恍然发现,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点温度更甚至是一点味道你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很奇怪是不是?那个人不甘愿与你往来,你也不是非他不可,可……可就是……”殷瑟哭死却不得言语,只能怔怔的对着桃花出神。   影疏也喝了点酒,又咬了两口茶点,拍了拍手中的碎屑让蛇妖回神,故意打趣似的说道:“诶,我说你这一张拉出去溜一圈就能骗到一街大小姑娘的脸,能被人说不合适。哪家姑娘?有个性!”   “……姑……娘?”殷瑟觉得这脑子里长坑的狐狸可能理解错了什么。   “嗯哪。我问你,那姑娘的名字是不是叫什么斐……斐文……最后一个什么字来着?”狐狸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仰着脸想。   殷瑟嘴一快:“德,斐文德。”一个名字出口,蛇妖自己先傻了,“狐狸,我何时对你提过这个名字?我怎么不晓得?”   “你喝断片了。”影疏摆了摆手,这会子全清醒了,“你还不知道自己,喝多了就犯浑,再醉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好几个晚上……”影疏说道这里白了赤炼一眼该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抽了抽嘴角,“好几个晚上揪着姑奶奶的尾巴就模糊的喊这个名字。我的殷瑟大人,恭喜了,老铁树终于开花了。”   殷瑟一口桃花酥梗在了胸口,好半天才吞了下去,“开花?开什么花?我……我那时想打他一顿,气着呢!”   这话说的脸殷瑟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他有什么好心虚的?但从刚刚影疏开口起,心跳声便好若擂鼓声声在耳。好像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什么。   影疏眼中笑意显了出来,一语点醒:“桃花!殷瑟大人,你这是动了心,喜欢上人家了!”   殷瑟一口茶呛住,咳了好半响后拿袖子抹了把嘴,又掏了掏耳朵,“小狐狸,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影疏好笑,对着那蛇耳朵大喊:“我说,你殷瑟喜欢上她斐文德了!”   惊天嗓门,轰得殷瑟脑中“嗡嗡”作响。   影疏喊完了,撇了一眼殷瑟觉得浑身舒爽,就是觉得那姑娘的爹娘是有多想生个男娃,取这么个名儿,还有点儿耳熟。   殷瑟的闹钟反复就一个念头,一尾蛇妖喜欢上了一个高僧。好不好笑?简直是殷瑟这三千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可他笑不出来。   影疏伸出芊芊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傻了?”   殷瑟毫不怜香惜玉拍开她的爪子,“没,就是在红尘中打滚,见多了风花雪月的事。就连你这说是最当不得真的小楼也上演无好几出,不料有一天,我自己赶上了。”   影疏惊讶:“你承认了,这么大方?羞都不羞一下?”   “……”殷瑟闭了闭眼,“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能怎么样?不承认心就算是没动吗?说不喜欢我就真的不想他了?只是,你说‘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小狐狸,我喜欢他,我该怎么办?”   影疏双手托腮,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道:“喜欢便是他让我等,我便在这里等得心甘情愿。你根本就不用想着该怎么办。你看你醍醐灌顶囫囵就明白了,她若是也瞧上了你就也懂得何谓喜欢。当然这世上万千色相,情,也总有不同的吧。只是我没见到过。你嘛,随心吧。”   殷瑟陷入了沉思。   蛇妖喜欢一个和尚,可那个和尚说人与妖不宜相交,那他想要与他一道的第一步岂不就是先化蛟!乖乖,人家谈个情顶多是两盏花灯几首情诗。他喜欢个人得渡个雷劫,扒层皮,削层肉,换骨头。   “这是傻瓜的喜欢,也不过是将性命给了去,也都心甘情愿。”这是在他父亲死于雷劫之下,母亲跟随父亲去的时候说的话。   心甘,情愿。   这狐狸也说心甘情愿。   殷瑟回到自己的小竹屋,抚过床前的桃花屏风,那是他母亲喜欢,父亲便亲手学了雕给母亲的。四扇的屏风前后八幅画,雕的都是父亲眼中的母亲。那时候啊,还没有他这尾小赤炼呢。   章四:半缕烟岚,醉梦桃花   说来也是讽刺。古往今来多少大妖欲飞升成仙,渡劫上界。可结果呢?个个没个几千岁就丢了性命,反倒是他这条无所作为,整天玩乐人间不知向上为何物的蛇妖,活的久不说还差一步便得以褪去妖骨。如此说来,他也倒算得上天眷顾咯。   “其实成不成仙有什么所谓,能好好的躺在你手心睡个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入目的便是你的脸,可比成仙逍遥快活让人满足得多。你这个和尚,你这个和尚……”殷瑟反复念叨了两遍最后没由来一阵火气,愤愤的摔上门,居然还真的正正经经的修炼去了。   三天。   嗯。他勉强入定了三天,后来实在是呆不住了。想要见一见,那个,和尚。   金山寺。   寺庙山门都是坐南朝北,唯有金山寺寺门朝西,依山而建,殿宇栉比,亭台相连,有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阁、妙高台、楞伽台及金山的标志-慈寿塔等景观。   听说山门朝向西边是朝向西方极乐世界。殷瑟倒是觉得金山原耸立于江心,大江由西向东奔流,游人在寺门眺望,才能观赏到何谓“大江东去,群山西来”的壮丽景色。   殷瑟倒是恰好早课结束,大小和尚三三两两的自大雄宝殿里出来。殷瑟活的再久,修为再高,说到底也还是只妖。照不得佛光,见不得如来宝相,只得挂在大殿外的树上,伸长了脖子四处瞧,可有他家的法海方丈。   白僧袍,红□□,紫檀的佛珠上缀着浅色的流苏。   殷瑟笑了,将方才在路上随手摘得一朵桃花朝大殿内净手礼佛的人身上投去。   从前,在沩山的时候颜色来寻法海不是块小石头就是花瓣树叶。这蛇妖术法还算不错,每每都能正中靶心,可现在这和尚脑袋后面跟多了双眼睛似的,往后一抓,就将桃花捞到了手心。   回头一望,果然桃花色衣衫的妖精趴在树丛里朝着他笑。   三月桃花,恰是微雨纷纷时节。作业方下过场小鱼,金山顶罩着团缥缈的雾气,说是人间跟似仙境。   风扑在脸上满是潮气。那尾蛇便在新生的嫩叶中笑得明媚如应雨而绽开的桃花,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暖意。这妖精衣衫多又杂,黑、青、蓝、紫、白……一身桃花色时最为好看。   法海堪堪走进,蛇妖便急不可耐的将手中食盒扔了过去,好悬没拍中法海的脸。面对差点破相的危险,法海也依旧顶着张棺材板脸,冰雪不化,不喜不悲,超然于世。他一手提着食盒,单手何时,手上也缠着一串长长的估摸这有百来颗紫檀的念珠,衬着筋骨分明的手愈发好看。   殷瑟被点破了心事,心境不同看着同一个人也能大量出些特别来。瞧着那和尚的手愈是仔细愈是满意。角儿自个的眼光就是与众不同,格外的好。   扬起的小便更大了些,颊边深深的酒窝让这眉目艳丽的妖精多了风流之外的干净纯真,“和尚,这可是红怡楼不外传的点心手艺。我特意找那狐狸学的桃花酥,不过我把甜的改成了咸的,你尝尝。”   拨动着佛珠的手指一顿,法海略仰着头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快夸我”三个大字的蛇妖,法海抿了抿唇:“……嗯。”   殷瑟一口气闷胸口,你嗯什么!嗯?有什么好嗯的啊!!这和尚越长大越不会说话。   蛇妖翻身下树,起落间环佩叮当,一山翻飞间宛若泉水边的一株桃花悠扬落下的一片桃花。   他一下来,法海就从仰着头改为了低垂眼。   殷瑟眼神四处乱飘,打量着四周。这个时候恰是饭点,大小和尚都在膳堂用饭,要上香的香客便是再虔诚面对金山寺也还在半山腰爬着,整个庭院便只剩下一人一蛇。两个实在是许久未见,上次的匆匆别过也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如今各自沉默。   蛇妖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法海这个人就算再殷瑟与他最亲近的时候也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   殷瑟受不了这样沉默的气氛,背着手在法海面前站定,仰着脸道:“文德,种两株桃花吧。”   “为何?”法海问。   殷瑟笑:“你这寺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了些。桃花热闹。最重要的是,我喜欢。春天看花,花瓣做吃的,等花落了我好吃桃呀。”   法海摇了摇头。   殷瑟挑了挑眉,问道:“怎么?种两株花还为难么?”   因为桃花太过热闹,不该身处于幽静的禅林。   法海张了张嘴,山顶突传来一阵古钟之声,深沉厚重,一圈一圈晕散开来,清心安神,勘破迷瘴。   法海立时转了话头,“你且修行吧。无事莫来金山寺了。”说着便往山门方向去。   殷瑟脸色一下难看,一把无名火自胸口升腾而起闷闷的烧着,他不知道那叫委屈。那种情绪促使他追上那和尚,拦在他身前质问:“斐文德,见我一次赶我一次,我是妖便那么讨你烦么?我从来没变过,老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条蛇了,要划清界限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早些去做什么了!”   或许这便是不同了吧。   殷瑟活的太久,眼见了太多的事情,也经历了无数的别离,遇见在分开本就是寻常。忍心变更喜或恶他也想来但看。当初法海一句话便让殷瑟走得潇洒,留下一个背影再不回沩山,可如今他放不了手说后会无期,也没有办法淡然一笑说不在乎。   认得一声总会遇见那样一个人。纵然分隔天涯再不见,他也依旧会在你的心底悄然扎根。在你以为自己遗忘了的时候无声成长,待最后附之如蛊,剜都剜不掉,剔骨削肉都除不干净,几成执念。   殷瑟不知道法海于他是否如此重,但他晓得对面的和尚他看得极重,但那和尚却不管他有多在意,总说这淡薄无情的话。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还记得在沩山的时候,法海不是会要在大殿守着烛火不息一夜。那个时候他进不了佛殿便于小和尚一块儿坐在大殿外的台阶上。小和尚喝粥他喝酒,喝糊涂了便往旁边一靠,总能靠上个温暖的人。然后眼睛一闭就是一夜温暖的梦。是,他喜欢这个和尚,可他从不曾探求能与他如何如何,每日想得不过是同他说上两句没什么意思的话,一起静静的坐一会儿,他醉了的时候靠着他便是一夜过去天已亮。   他只是想着连个人走着走着将一辈子要说给对方的话就说完了,走着走着这个和尚老了他这个妖精便也跟着老了,他死了他便也同他一块儿埋了,就短短的几十年算成长长的一辈子,总算偕老了。   和尚,你为什么连看我一眼都吝啬,妖精就入不了你的眼了么?我晓得你是和尚,说不得风月,我们便做一辈子的朋友也很难么?   法海绕来挡在面前的人,脚步不曾有一刻迟疑,声音清冽如寒泉,他道:“金山寺不适合你来,人与妖……”   “人与妖?我这条蛇不配在于你这位高僧相处,污了你的眼了。”   这条蛇常日里总犯糊涂,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   法海眼看着殷瑟飞身离去,没有拦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念了声佛号。   夜里晚课过后,僧人们各自回房,唯几个轮到照看烛火的小和尚留在大殿。   法海反手和合上房间,解了□□外袍准备洗漱就寝,只是衣物刚挂上床边的衣架,他的目光就顿住了。凝视了一刻才看出自己床上在被子里拱出越碗口大的起伏的究竟是什么。走近了一掀被子,意料中的一条殷红的赤练与意料外的直冲鼻息的酒气。   法海当即沉了脸。   殷色盘了盘身子,春日的也还是冷的,而殷瑟又是条极怕冷的蛇。这一冻迷迷糊糊的睁了双迷蒙的眼,只怕连眼前是什么都还没看清就甩这尾巴嘟囔:“文德,别闹,冷。”带着未睡醒的尾音,像是撒娇。   法海:“……”胡闹的该是着尾蛇,百日负气而去夜里又喝得神志不清占了他的床。   一滩泥样的蛇他根本无处下手,冷冽的声音裹着三绝倒春的寒风,道:“化人形。”   殷瑟蹭了蹭身下的床铺,硬硬的还不暖和,没有文德身上舒服,那和尚身上又厚实又暖和还带着一股令人心神平和的檀香味儿。   也不晓得这条醉蛇挺没听懂,尾巴贪恋这熟悉的温度,蛇头顺着那淡淡的檀香便找了过去。法海一个猝不及防便被缠了个结结实实。   原因也……简单。这蛇妖一糊涂只晓得将上半身化成了人形,却忘了将尾巴分成脚,于是尾巴先缠上了法海的腿,和尚刚想拨那蛇尾下去,那头化了人的蛇双手便已经扑了过来,尕海若不接着这蛇能一头磕到地上去。最后等法海接住了那蛇,情况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挺直如松似柏的和尚腿上缠着殷红的尾巴,那尾巴还不知收敛有一下没一下的动动尾间,蹭上两下。在往上,劲瘦的双手托住软弱无辜的蛇腰间。   眼角缀了一抹化不开的艳红的蛇妖双手勾在和尚的后颈,指尖不安分的抚摸着一颗颗圆润的佛珠。   蛇妖整个人,不是,整条蛇都挂在了和尚的身上。一个仰脸一个垂首之间,两道落在窗上的剪影亲密的好似没有半分间隙。   可事实上……也差不多离。   鼻息与鼻息之间相互纠缠,殷瑟从来没有以这样,近的不过几层薄纸的距离来看这个和尚。似乎只要他以开口,就能碰到那淡色的唇。   蛇尾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的扫着,指尖的佛珠开始湿润发烫。殷瑟凝视这那双不染尘埃的眸中眼角泛红的桃花样的眼被蒙上了层雾气的自己。缓缓地缓缓的颤起长睫目光无意识的落在那颜色浅淡的唇上。   烛火燃烧高涨,小小的禅房似乎突然热了起来,烧心般的躁动。缠在法海腿上的蛇尾不知不觉开始绕紧,一圈又一圈细细的蛇尾蜷曲复又松开,难以止息。   不知名的……蛊惑。   殷瑟喉珠微动,一颗蛇心颤栗,脑子像是被煮沸了的浆糊,“噗噗”的冒着泡,热气就从耳朵头顶散了出来,可,还不够。   那唇不薄不厚正是最好的模样,只是它的主人总是将他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冷漠但是其实会很暖和吧。那,除了暖呢?殷瑟心停了一瞬,下一刻更加剧烈的跳动起来,让气息也跟着发疯。终于,蛇尾蜷曲到极致,殷瑟灼热的呼吸倾洒。一双桃花色的眼缓缓闭上……   一壶冷水劈头盖脸浇了上来,人也被毫不留情的扔到了床上。   “清醒些。”   殷瑟立时明白了三分,看着法海冻着能掉冰碴子的脸,手上扯着他的尾巴想对待个物件般拉扯下来。   还醉着的蛇眨了眨眼睛,茶水顺着他的动作滚落,顺着两颊在尖俏的下颚低落在桃花色的衣衫上,霎时浅淡的殷瑟便浓厚起来。这只蛇妖的一生便是在天雷之下怕都没有此刻半分狼狈。   他一抖蛇尾化成了脚,又抹干了下巴上的水珠。他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上头一条红痕横贯过手心,斩断了掌心的纹路,殷红的血像是断线的蒸煮一颗颗连成一线滚落。   人家泼了你一杯谁,你就该赏他一场倾盆的雨,浇个他如落汤之鸡。着想来是殷瑟的行事准则。   于是这蛇妖半张着眼,顺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坛子十斤的酒来直接就往法海的脸上招呼了过去,也不看是否砸中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金山寺。   窗被冲撞的“哐当”一声散了架。   ……   酒,最好,是烈酒。小小一坛子就让你醉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忘却了前尘今朝,得好梦一场。   殷瑟的小屋唯有一条勉强够两个人并肩走过的几阶楼梯,殷瑟喜欢坐在最上面的那格靠着栏杆,瞧着腿喝酒。   一坛又一坛,烈火似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有热又凉,冰火两重。让人眼睛花了,脑子糊涂了,一切的切都不甚清晰了,便如同现在这一刻。   搭在膝上的手被那和尚拉了过去握在掌心。干燥而温暖,丝丝缕缕,可以渗透进皮肉鲜血暖到骨头里。殷瑟眯着眼睛看眼前突然出现的好几个和尚,不明白了。那和尚前一刻还给他洗了个凉茶澡,怎么下一刻就……就低着眉目坐在他的身边细细的为他上药。蛇妖晃了晃两之间捻着的酒坛子,酒水“当啷”作响,随后他明白了。   月色迷离,半边明半边昏,真是个适合做梦的好时候啊。   殷瑟甩手扔了酒坛,还余留小半壶的烈酒顺着台阶骨碌碌滚下洒落一地酒水与醇香。   没骨头的妖精往记忆中那温暖的所在一靠,软绵绵的没了形状。那和尚瞥了他咿呀,似又要开口教训。殷瑟晓得,于是不乐意他开口,这是殷瑟的一场美梦,又怎能忤逆了他的心意。那个和傻瓜到底只是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上面都没说。   殷瑟笑了,蹭了蹭法海的肩头,努力集中已经飘忽了的视线,“一个文德,两个文德,呵,三个文德。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看月亮了。可惜,今夜的月色不大好……”   春风拂来,微凉,带来屋边的两株桃花落雨。娇艳的花纷纷扬扬的落在桃花色的衫雪白的襟裳。殷瑟拂开落在脸上的两瓣桃花。蛇妖可糊涂,头一动就滑下了法海的肩头。一只粗糙却十分温暖的手接住了沉甸甸的头,殷瑟拿脸蹭了蹭,灼热略麻,带着令人心安的檀香味。   他笑,颊边深深的酒窝让着浪荡红尘几千年的蛇妖多了分与岁月不相符的纯真与干净,这是一个会做梦的人。   殷瑟伸出手,轻拂去那雪白僧衣上的粉红花朵,“文德,你看,桃花多好看。虽然比我差了一点,但是你和着它就会觉得和这个人世间离的很近。你为什么不喜欢呢?我这只妖精虽然脾气不大好,可也不是十恶不赦之辈,不违你口中的善恶之理,你怎么就……”   他轻颤着眉眼住了声,似乎不愿意再这般说下去,放低了自己的姿态。他已经看不清此时这和尚的眉目神色,他想看清楚些,好好的看清楚。双手勾住那人的脖子,将脸缓缓凑近,可越凑近越是……看不清。   蛇妖眨了眨眼睛,眼前人叠影重重,世界晃动摇个不停。   他一恼,双手“啪”的捧住那张冷俊的脸,口气严肃:“文德,你别晃,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和尚似被他的动作惊到,棺材板似的脸总算露出了略显错愕的眼神。殷瑟好容易看清了一点,就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哈”的一笑。   乐极易生悲。   就在这蛇妖得意之际,一阵落花而来,直扑这妖精。都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此情此景可足够迷人心神。   隔花的一望,风中衣衫的纠葛缠绵。   蛇妖怔怔的凝视那依旧棱角略锐的和尚,叹息般的柔化了眉眼。心中一烫又是一疼。捧着那人的手也在不知觉间落下重新勾上脖子,手心是一颗颗带着那人的温度的圆润的佛珠。这蛇妖怕是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手前不久还被这佛珠开了个口子。   他只是想他一定喝错了酒,竟然真的傻到一头撞在了那人的头上,完成刚刚未完的事情。   他让这一场美梦亲手结束在自己的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呵,果然,又撞上树了。”蛇妖无意识的低声喃喃,“文德……斐……文德……”   口中反复这的名字,珍而重之的被他在唇齿间挽留纠缠在轻轻的近乎温柔的将这普通的文字缓缓念出。   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不知疲倦。   他在读字在念名在唤人还是在思,他自己也解不开的,结。   章五 漫漫红尘,十年痴   日上三竿。   蛇妖迷迷糊糊的翻了一个身,只听“啪嗒”一声,不巧,脸朝地。   殷瑟蜷着身体,又在地上趴了会儿才睁开眼睛,抹了把自己的脸,应该是没有破相。   他迷蒙着眼坐起来,嘿,难得有一次醉醒了竟然头不疼。   他盘腿坐着支着脸想,昨天他找那小狐狸喝酒去,然后他干什么了来着,好像……呃……好像,啧,是不是被他混蛋和尚泼了杯茶!   殷瑟往身上嗅了嗅,还好没什么味儿。   蛇妖憋着口气站起来,一把拉开门,之间楼梯上的酒坛整整齐齐的摆着,没喝完的也塞上了塞子,没开封的就自成一堆放在一边。   殷瑟一挑眉,奇了。恰好白罗裙红披帛上头都搭着银花,狐狸个个貌美,这狐妖一打扮真是格外的顺眼。蛇妖倚在门边欣赏了两眼,然后目光就定在了裙边的……食盒上。   影疏好笑的在楼梯上做了下来,不用他招呼,蛇妖十分主动的坐在了她的旁边。哦,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啊。殷瑟问:能吃么?   一只狐狸青楼的,一条蛇逛青楼的,他们要这个干嘛用?   影疏先端了碗清汤给这蛇妖,殷瑟接过有点烫手,便边吹边喝眼睛不停的瞄着影疏手中的糕点。   狐狸好笑的白了他一眼,“放下全是你的,急什么呀。”   殷瑟砸吧砸吧嘴,“从昨天到今天除了酒爷什么都没下肚,饿着呢。”   影疏差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去找你家那姑娘了么,人家没给你吃的啊?”   蛇妖回味了一把昨天的凉茶,不大想说话。   影疏见那蛇黑了脸,想来不是什么好回忆,忍不住劝:“天涯何处无芳草……”   蛇妖抹了把嘴,道:“我好像忘记洗漱了。”   狐狸:“……”   蛇妖又将脸凑了过去,“你看看脏不脏啊?诶,我昨天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了。”   影疏吞下到嘴的话,知道着混蛋不听劝,就随便看了两眼,道:“挺干净的,就是嘴巴撞的有点狠,破皮了。”   殷瑟摸了摸,“不疼啊。”   “又不深,早好了。”影疏回道,将殷瑟喝干净了的碗收回了食盒里,然后递给了他双筷子。   殷瑟伸手去接,银狐突然眼神一凝,一把捉住他的手,“你爪子怎么了?”   “嗯?”殷瑟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掌心上一条长长的伤痕截断了掌心的纹路,已经结痂了想来虽然长但是细细的一条也不深。   蛇妖无所谓了拿过了筷子夹了块桃花糕,鼓着腮帮子道:“没事,不疼了。”   “你当我瞎,这上面分明就是被佛气伤的。”影疏蹙着眉,“你什么时候招惹了和尚……了?”   这狐狸愣了好半晌,蛇妖眼看着抬眼越深越高有点刺眼了。一阵风来,树林随风摇曳,如浪似潮,一路从天的那一头到殷瑟的面前,然后吹乱了一头未束起的长发。   耳边响起那狐狸有些飘忽的声音,“蛇妖,你那个心上人叫,叫上面来着?”   殷瑟眯着眼睛,望着树梢上若隐若现的一角屋檐,懒洋洋的回答:“文德,斐文德。”   “……”影疏木着长脸,然后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殷瑟吞下嘴里的茶点,刚要张口,影疏已经高声吼了出来,“斐文德!斐休的儿子斐文德!我……老蛇妖你疯了!”   面对一副天要塌了似的影疏,殷瑟却很平静,他漫不经心的沏了杯茶抿了口,有点凉了。他放下茶杯淡淡回道:“约摸是病了。”   “……还能治不?”影疏也自己倒了杯茶压压惊。   殷瑟将筷子投进食盒里,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道:“挺严重的。单位不乐意治。”   影疏也静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那我就……祝你好运。”   殷瑟撇了她一眼,拿出帕子擦嘴,“爷我运气向来不错。”   影疏无言,忍了了许久,东西都收拾好了,还是忍不住说道:“他是个男人,你不是只欣赏美人么。”   殷瑟看着远处山青烟云浅淡,他摸了摸下巴,轻笑了一声,“那和尚可俊俏,美人,可没他好看。爷以后,就乐意欣赏他这一个。”   影疏有些急了,“那他也是个和尚,出家人,六根清净。你看看你那手,谁不知道金山寺的法海佛法高僧,他收了过少个妖精你不知道啊!你艺高人胆大,可要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了呢。”   殷瑟哈的笑出了声,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阳光照在脸上显得这张脸上白的好似透明。   “第一,我既没想过上他,也没准备让他上我,由他六根清净吧。第二,他不是个滥杀的和尚,收的都是那些该死的。并且我不信,他会想要杀我。最后……”殷瑟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我若成了仙,这船怎么个翻法。”   影疏抬头看那蛇妖,嘴唇动了动,最后竟只能冷冷的嘲弄了一句,“蛇性主淫。大人,我这楼里的姑娘可都还想着您老呢。”   殷瑟负手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区区不才,风流不下流,洁身自好老蛇一条。”   影疏挥手就要招呼那张欠打的脸。殷瑟起身一避,“好了,爷我要闭关去了。”   “喂。”影疏起身要追。   只听“哐”一声,那老蛇已经甩上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再见。   影疏晓得这蛇妖便是这样,万事不挂心,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正因为太了解这蛇的个性,才更加担心。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蛇妖如此执拗的模样。   劫数啊。   狐妖在门外站了半晌,最后提上食盒摇了摇头转身边走边道:“情,太执,不好。伤己伤人。你多保重。”   蛇妖闭目打坐,轻笑一声:“小狐狸,这句话我送还给你好了。”   ……   修行不知岁月。   殷瑟睁开眼时窗外已经是白雪点点,他愣了愣。掐指算了算,好么,他还为是过了一年,结果十年也不过是他的一闭眼再睁开。   他伸了个懒腰,太久没动,骨头“咔咔”直响。   这蛇妖是个软的,麻溜的往床上一瘫,滚了两圈。冬天蛇要冬眠,就算以殷瑟修为早不需要了。但这条懒蛇向来是能躺着绝不站着,困了立刻就找个地方睡去的主。大冬天的也不愿意费力气醒,当睡则睡一向是他的原则。   只是这蛇妖眼看着就要睡过去,有突然清醒。睁着眼睛呆了许久,突然跳了起来,打开门就要往外走,又被一阵寒风给呼了回来。   蛇妖抹了把脸上的雪花,提着刚刚在门边发现的炭火嘀咕了一句,“这小狐狸是越发细心了,居然还能想得到冬天得给爷送炭暖着。”   他放下炭篓子,取了火盆生了盆火烤着,“啧,这外头这么大的雪到底要不要出去啊。烦。大冬天的,谁爱去谁去,爷出去得冻成条死蛇……”   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算,“嘿,等雪停再暖和还得半个月!雪化的时候更他爹的冷。”   最后他低咒了一句:“该死的和尚。”   ……   金山寺庙依山而造,从山麓到山顶,一层层殿阁,一座座楼台,将金山密集地包裹起来,山与寺浑然一体。十年之后再见,越发的宏伟壮丽。   纵然是风雪不停,但或许是人们觉得这样的天气礼佛才能更显诚心。   好吧。   江南之地哪里有什么大雪飞扬漫天的情况,顶多也不过不是山顶上白一点点,就是这条蛇格外怕冷些罢了。   看看自山脚延伸至山顶的石阶上,多少老百姓不带蓑笠有伞,有说有笑的往上走,边走边说:“下雪了,不容易哦。明年这收成差不了,菩萨保佑哦。”   还有不少慕金山寺风景秀丽之名而来的文人骚客,雪中观景更有一番味道。   殷瑟披了身桃花色的披风,里头一身白雪缎子,衣襟、袖口与下摆都着了红梅花纹,越发衬着蛇妖眉目艳丽,俊美无俦。   他晃着手中的食盒,修长的腿一步便能上去两级台阶。金山寺本就不高,殷瑟一路上到大殿门口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大殿门外,一僧人冬雪之天依旧一身单薄的白麻僧袍不沾一尘。他双手合十双掌间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持珠。   香客往来间多于僧人一礼,僧人便一礼还回。也有人会面带这微笑与僧人说上两句话,那人大多是听着,然后偶尔回上一两句,往往也就动上两下嘴唇就也完了。这和尚,还是这副不苟言笑的冰山样。   殷瑟远远看着,低头一笑。   十年,重新见到你时,我才突然感觉到,真的,好长啊。   章六:茫茫不知,风雨雷霆 头顶传来冷清而淡漠的   章六:茫茫不知,风雨雷霆   头顶传来冷清而淡漠的声音,“你如何来了?”   殷瑟有一瞬间的晃神,抬起眼,那个刚刚还在大殿门边的和尚此时已经站在了他的眼前。   蛇妖直勾勾的盯着他瞧,看越发冷淡的人,看那越发硬朗的眉角,看那依旧澄澈不沾染尘埃的眼睛。   和尚眉峰一蹙,显然是蛇妖的眼神太过放肆所致。   其实也不过几息的时间,蛇妖看不够,和尚已经举步后退。   “我来看你,不可以么?”蛇妖连忙拉住法海的袖子,道。   法海望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此时往来香客众多,法海又是众目聚集所在。几个香客已经疑惑的望了过来,想那个人这般大胆无理。   “随我来。”法海无法,低声道。   蛇妖满意的放开了和尚的袖子,却不愿跟着法海走,“我看山脚那几株梅花开得正好,我要去看。”   他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法海,法海只好收回已经迈出的脚,转而往山脚走。   他走路总是不紧不慢,颇有一种荣辱不惊,闲庭信步的从容感。   蛇妖此时也有了心情,拾级而下,还趁无人注意见,化出了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伞上一幅墨梅颇有梅花疏、瘦、幽雅,与他这一身红梅衣裳浓淡相宜,相得益彰。   伞够大,他便走到法海的身边,将伞遮在两人的头顶。法海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一路上,殷瑟瞧着和尚,而那和尚总是不时与相熟的香客行上一礼,虽说话不多却也总能说上两句。   而这蛇妖竟是一路安安静静,他只是不动声色的仔细瞧着。   这个和尚佛法越发高深力量,这个和尚的眼角已经长出细纹了,这个和尚越发冷漠了……   等到了山脚下的梅花树旁,人反而少了。   山下不过两株小树,文人墨客可都是冲着山上的一小片的梅林去的,自然不会再次停留。恰好,这样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条蛇妖竟一路一声不吭,这让法海感到意外。到了目的地殷瑟也一语不发,只是瞧着两株红梅中间还有一株小小的白梅花交杂。   “文德,这几株是这几年新长的吧?”殷瑟突然问出了这一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话。   这蛇妖一向思维跳脱,他问了,法海便也回答,“是。”   之后又是沉默。   殷瑟颤了颤眼睫,问道:“和尚,十年,是不是很长?”   “……于你弹指一瞬间。”法海顿了顿,回道。   “那对你来说呢?”蛇妖淡淡的问。   法海回答:“人生数十载。”   所以,对你来说,十年真的很长。   长到,我们之间竟然又陌生了。   刚刚,那个和尚再看那个病好后来还愿的孩子眼神真是温柔啊。方才,这个和尚和那位拄着拐杖来上香的老人主动说了好些话呢。现在,蛇妖与和尚竟冷漠至此。   一阵寒风吹来,冻得蛇妖一个激灵,拉了拉披风,想要抵挡这一阵寒风。   法海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回身对颜色道:“你且回去吧。”   “……”殷瑟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背着光他看不清。于是他走近还想再看清楚些,那和尚却已经躲过了他的目光。   法海觉得今日的蛇妖有些不对劲,却有说不上来。   “殷瑟……”他开口,话还没出,便已经被蛇咬打断。   “文德,你再叫我一声。”殷瑟将安分下来的鬓发挽到耳后。他背过双手,仰着脸笑,道:“我第一次觉得出自你口的名字这样好听,你再,叫我一声。”   法海无言。   见法海不应,殷瑟又靠近了法海一步,一人一妖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近到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环抱住对方。   “文德,你哑巴了,在喊我一次名字有这么难么?”   “……”法海似不大适应这般接近,又后退了一大步,拧着眉低斥:“蛇妖,莫要胡闹。”   他,胡闹?   他不过是想他再叫他一声。原来这是他胡闹。   十年,于他,是弹指一瞬间。十年,于他,是岁月漫长,足够将两人在他心里原就单薄的情谊冲淡陌生。   他将他点点滴滴记在心里。而他怕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吧。   蛇妖觉得自己该恼火,若是十年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将食盒甩他一脸。   殷瑟点了点头,“好,我不闹。”   他将食盒递给法海,又看学似乎有下大的趋势又将伞塞给了法海。   他道:“再会。”   随后转身迈入风雪。有些冷。刚刚服帖下来的鬓发又随着风飞舞开来。   他不想回头去看哪个和尚淡漠的眉眼。   同样是十年,于他而言十年苦修的每一日纵然都只是一滴水的情到如今已是积累成江河泛滥,而对于这个和尚,却是点滴消磨,已经陌生。   或许,这便是你与我的区别吧。   我喜欢,你看淡。   和尚,我们十年后再见,你可想过我,哪怕一瞬间。   文德,我很想你。   可惜,你没让我问出口。   可惜,你没让我说出口。   还好,我没问。我问了,你会生气。   还好,我没说。我说了,你会着恼。   文德,我很想你。   文德,你有没有想过我,就一点点。   蛇妖抹了把脸,突然扶着屋边的山竹无力的蹲下身,明明小屋就在前面,可他已经没有力气过去了。   他将脸埋进膝弯里,满目的黑暗里,口中无声的念,“文德,我想你。”   他勾起唇,笑得那样好看,颊边的酒窝深深,像是要笑出最美的深度,最入骨的情深,他问:“文德,你呢?有没有想过我呀?”   江南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渐渐升高至人的脚踝。   殷瑟不小心露出了原型蜷成一团盘在树下,大雪渐渐要将他掩埋,他便将自己团的更紧更紧,可蛇是冷血动物,仅靠自己怎么取暖呢。   他迷迷糊糊的蹭了蹭身边的老竹,粗糙的竹节摩擦着他的侧脸,他笑,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一觉醒了,便已经是春光浪漫时节。   殷瑟睁开眼时若有所感。   他愣愣的呆了好半响,才想起来他忘了同文德说,今年他就满三千五百岁了。   他僵硬着身体慢慢的游回自己的小屋。他看了一眼小屋外装的整整齐齐的炭,想那小狐狸应该是闲的没事儿干了,人没在还送什么炭。那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聪明了。   殷瑟游到自己床榻上躺下,随手拿出纸笔开始算,算了整整一日,带到第二日天命他才将厚厚的一叠纸放到一边。其间最上面的一张上书:四月一日,金山,半整数雷劫。   殷瑟是不用武器的。   少时修为不足时也炼过本命的法器,只是到后来修为渐深便用不着了,随手借给了个小辈。这些年也不曾想过讨回。   凡为妖,百年一小劫,五百年一大雷劫,千年一整劫。过一劫大难不死的修为便精进一分,渡不过的死了也就死了。   天雷击身,是劫难也是机缘。劫难是皮焦肉烂,苦不堪言。机缘是煅皮炼骨,褪妖成仙。   殷瑟趴在床榻上。   呆呆的盯着那四扇的屏风看,他呆了两天,突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坐了起来。   化成一阵风飞了出去。   青城山,群峰环绕起伏、林木葱茏幽翠,全山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诸峰环峙,状若城廓。而他的小后辈就是这么会选地方,在这地方做了窝。   殷瑟一脚踏进洞府恰好见了某个白衣翩翩的女子潜心修行。感知有人入洞,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前辈。”白素贞一见来人,立刻下了石台,迎上前去。莞尔一笑间,风姿出尘。   “前辈难得有空来这青城山……”   殷瑟一笑回应,心中急切,道:“小丫头,有话咱们下回再说。今日我着条老蛇来时不要脸的向你借一样东西的。”   白素贞疑惑,他这位前辈一向是个懒洋洋的性子,没个正经的时候,什么事情能让他这般着急。“前辈但说。”   “千年前我送你的那把剑。”殷瑟道。   白素贞笑了,一挥手一把三尺长剑便已经出现在手中,“前辈说笑了,那剑原来便是前辈借我防身之用,何来向我借呢。若非是前辈行踪不定,该是素贞还你才是。”   殷瑟不置可否的接过。   这把剑没有名字,殷瑟懒得取名,便随口叫无名。殷红的剑鞘,殷红的剑柄,上纹凤尾花,十分华丽漂亮。   他看了两眼就收了回来,对着白素贞道:“它既然在你手里这么多年我也不准备收回来了,等我用完就给你送回来。这会儿,我先走了。”   “前辈来去匆匆可是有要事?”白素贞有些担心的问道。   殷瑟摆了摆手,腾云而起,“渡两个雷劫罢了。”   白素贞听闻松了口气。雷劫虽听来可怕,可对于他们这样的大妖来说并不危及性命,只是以前辈的修为何惧雷劫还需借剑之力。   白素贞往回走的脚步突然一顿,他要渡两个雷劫!   章七:历双劫,忆情衷时   沩山,他曾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   十五年不见,依旧是青山苍翠,钟灵毓秀。   殷瑟在十八年前法海小和尚提水的地方洗净手,看着水中随着水纹荡漾模糊的面貌,身边没有那个小和尚。   妖要渡劫,自然要寻一处灵气充裕的有缘之所。   依照他的卜算,最合适的该是金山寺。可是,那里有个人。殷瑟一时间能想的能替代的地方便只有沩山。   明日戌时便是他渡劫之时。   这老蛇妖还有闲情在山中逛了起来。   从山脚一路踱步到山顶,再从山顶的小路,听着鸟儿不时的啼鸣,耳边还有泠泠淙淙的流水声。景物还在,如同从不曾变更。他还记得脚边的一草一木,似乎从来不曾远离。   殷瑟望见隐在草丛矮树中的半开杜鹃,笑了笑。当年也是这样。   还有……殷瑟伸出手接住细细的斜雨,这一场渐渐下大的雨。   风过处,恰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   殷瑟一眯眼,望着向不停聚集的乌云。天色暗沉,云层黑层层叠叠压下,眼见已经遮住了所有光亮。   无星也无月的夜,殷瑟手自背后虚虚一握,天边闪电破空一瞬,寒芒闪现,是一把三尺寒锋。   “轰隆隆……”   ……   正在念经的小和尚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掐断了念珠的线。   “轰隆隆隆隆”   不少听见声音的僧人皆朝大殿外看去。实在不是他们心不静,而是四月暴雨,炸雷声声响彻天际,简直闻所未闻!   轰雷伴随着闪电忽而照亮夜空,一次又一次,间隔极短,有惊天之势。一道道来势好像就要往沩山上劈,生猛之势好像要将大地劈成两半!   年老的主持面对着佛陀金身,以指掐算,眉峰渐渐蹙紧。他突然站起,低首念了一声佛号,然后穿过重重僧人朝殿外走去。   年纪较小的沙弥不由不安的低呼:“方丈。”   灵佑禅师摆了摆手安抚道:“无事,且诵经吧。”   “是。”一重僧人皆应。   木鱼“笃笃”声渐渐响起,最后连成整齐的一线。   灵祐禅师站在大殿外,望着破天而出的炸雷,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阻挡拦截与半空。他默默数着,“一十九、二十……”一个时辰后,他后退了一步,口中低念“百数半雷劫。”   山腰,殷瑟拄着剑,吐了一口血沫。今日他可是特意找了身玄衣,天上乌云已渐渐消散开,可惜,今日,没有那么简单!   山顶,灵祐禅师剑乌云破开,正准备回大殿。忽见,殷红身影宛如一道异色闪电直冲九霄,开启了又一场新的风雨雷霆。   已经趋于微小的细雨立时磅礴,每一滴雨好像都带上了雷霆之力,如针似刀。   灵祐禅师低叹一声:“劫数。”   说着手中解开猩红□□向天一抛,□□化作一道金光罩住了整座寺院。灵祐禅师盘腿在屋檐下坐下,沉声道:“《妙法莲华经》。”   大殿内重僧人一愣,较为年长些的望了一眼窗外的云层似乎已经明白了,立刻低念起妙法莲华经第一卷。年少些的听了也都跟着念起。   无人看见的金色佛力自重人之口汇成一线再通过灵祐禅师之口散入云端。   乌云之中数丈长的殷红赤炼盘着身体,腹部鳞片与鳞片之间隐有金光流转。   炸雷声声竟是数时不觉,但都只在天空中,乌云数丈厚,将其中的蛇妖与惊雷都密不透风的掩盖住。唯有大雨,喧嚣不觉,瓢泼而下。闷闷的雷声隐藏在呼啸的风雨中竟更显压抑。   四月雷雨,劫数。   和尚,说实话,时至今日我都不晓得我到底看上了你什么,为了一个你竟肯拿自己的命去争。或许恰是应了那一句,失去的最珍贵,月得不到于是就越想得到,几成执念。又或许,是那一句,不知所起。   那时候,遇见你,我是真的很开心。   炸雷好似无穷无尽,刀刀劈得蛇妖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汇成一线,嘀嘀嗒嗒,腹部金光已经不见连绵之势,渐至断开。   殷瑟死死的压抑要出口的□□,却忍不住在无际的黑云中翻滚,试图还减轻痛楚。巨大的赤炼搅动得云层不宁,竟被他破出条裂痕来,冰冷的竖瞳无意望去,是山青竹绿,风雨之中虽受摧折,却依旧屹立,连绵摇曳如碧波涟漪层层推远。   模糊的时下,眸中一片翠绿的竹叶悠悠落下,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浓浓淡淡,飘飘渺渺的使人沉醉,点暖了冰冷的瞳。浑身的伤口,皮焦肉烂,却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他忍不住一笑,雷鸣惊天,道道劈得他血肉四溅,他竟还有心思笑。真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更别说在这山上,愈发的冷了。殷瑟向来是不愿意亏待了自己的,早早找好了地方,时间一到就“刺溜”钻进洞,沉沉睡去。   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被“震”醒时,隐约看到了一个摔得“四仰八叉”的小和尚。他那时正恼火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扰他睡觉,却见那个和尚在一滩软泥上好不容易扶着珠子站稳后,喊着:“殷瑟……殷瑟……”   声音不符往日清冽如泉水叮咚,嘶哑的一声声“殷瑟”却像是把锤子一下正中他那颗蛇心,又是疼又是酸,还有些开心。   他那时还没睡醒,自己又“刺溜”一声游回了地面,化成了盘口那么的的模样挡在那小和尚身前吞吐着蛇信道:“小和尚你寻我作甚,爷正冬眠着呢。”   那个小和尚总干事一丝不苟,一身僧袍熨洗的极干净。虽说又是挑柴又是打水的,但他总能从从容容,显出一股子与本身年纪极不相符的沉稳来。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小和尚,干净的青袍沾满了尘泥,衣摆袖口也不知道在哪里刮破了两处,更别提那双僧鞋了,简直不堪入目。他整个人可用凄惨形容了。   殷瑟见了,还想笑他两句,或者再吓一吓他,却见那小和尚紧抿了唇,原就颜色浅淡的唇便显出两分苍白来。殷瑟以为这和尚会生气,气他的一声不吭就闹失踪,气他害他如此狼狈寻找,气他言语轻佻,不将他的辛苦放在心上。   这般想想自己的却讨打。殷瑟有些心虚,又觉得这和尚说不定真的被他着模样吓着了,毕竟自己这条老蛇,身量是不小。   “你冬眠?”   可惜,殷瑟都猜错了。北风呼啸声中那小和尚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在呆愣的蛇瞳中寻找到了答案后,点了点头说:“那便好。”   那便好。   那个人从前从来不会生他的气,不论他再捉弄他,都不会生他的气。   那时已是两更天,正是冷的时候,月光凉凉,殷瑟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突然清醒了。   听那和尚这边说没由来的着急,化成了人形拉住就要回寺庙的人,“文德,那什么,你别这么小气,不是,我,我这条蛇独来独往惯了。一时间没想起来要同你说一声,算我的失误,你……你啊欠……这鬼天气……”   殷瑟实在是条十分怕冷额蛇,他还在努力博得人家的原谅呢,人就忍不住靠了过去。法海往北边挡了一步,道:“我没有生气。”   殷瑟他握住小和尚那不如往常温暖却依旧比他暖和的手,蹭着,“真的?”   “出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知道。”殷瑟接口,笑了。   那时那和尚的佛法也算小有所成,可他在知道他是条蛇后与不知道只是对他并无两样。   他们认识的第一年,让颜色有了个温暖的所在沉沉睡去,并且不再四处找窝。那个小和尚为他做了个约一尺长的小锦盒,里头垫上软垫,铺上小小的棉被,刚好他变成筷子粗细钻进去。   以为照顾到这蛇妖讲究,嫌弃在锦盒上戳两个气孔难堪,像养那什么虫子似的。法海还费了点心思装上了隐蔽的机关,免得让着蛇一不小心憋死。   沩山,是一个承载这殷瑟最难忘的岁月的地方。纵然,不过短短九年,六年的陪伴,三年的等待,一弹指的离别。但现在想来却好像是他的半辈子,比三千多年的岁月还要长。   黑云咆哮翻涌,带着势要将赤炼吞没的力量。殷瑟咳出一口阿,山顶灵祐禅师口中经文亦是越念越快,手中持珠已生残影。   三更天,雷声闪电突然一滞,殷瑟要紧了呀,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拆开换了火热的烙铁卡在血肉里,不堪言语。   原来漂亮的鳞片破的破掉的掉,只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口盘裹在身,让人无法想象几个时辰前还是美丽称得上璀璨的颜色。   蛇妖低低的□□压抑在喉咙深处,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着。一点点一点点,却比大声的叫喊,疯狂的打滚更加触目惊心。   最后三道。   蛇瞳倔强的锁这如末日黑幕般的云层,不要问他,何必。   他只是,只是想要在和那和尚好好的好好的说上几句话,就想以前一样!   他只想,只想那一个人可以看一看他,就算对待一个普通的人那样都好。   他只怕,怕那个和尚,他还没来得及牵住他的手一起老,他就……死了……   他等不到下一个百年了,他不要什么时机成熟,他指导他修为未至大圆满,此刻强行引动千道飞升雷劫,是那命去读=赌那万分之一的机会。但与其那和尚这样下去,他宁肯赌!   付出多少未必就能得到多少,但什么都不去做的话一定什么也得不到!   文德,与其眼睁睁看着你将我点滴遗忘,泯然成尘埃,不若我现在豪赌一场!输了,我什么也不晓得,自然不用再想你。赢了,我便又机会想你是可以听你叫我一声“殷瑟”。   这就很好。   “轰隆”第一道,蛇妖迎上去,被狠狠的砸出云层,背部一条两吃长的伤口,深可见骨。   殷瑟尽力吸纳通过本命剑得来的四周灵气与山顶的护持佛力。雨水如豆,每一滴打在身上都是在翻开的皮肉上再多加一刀。身如处火海被烤得血液沸腾,又如同身处刀山,皮肉模糊。   疼痛已经让颜色意识糊涂了,而第二道天雷不容他喘息,接踵而至。白亮的光足足丈余宽,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的劈在赤炼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的身上,好像要将那蛇妖生生砸烂。   “轰”巨大的声响,带着回音久久不息,扩散开来,皆被金色佛光阻挡在沩山范围之内,又不伤寺内一草一木。   蛇妖如一滩烂泥砸进沩山山腰,压折了一片大笑树木的同时,最后一道天雷已带着灭地之威,凌然而来。   失血过多,皮肉皆失,雷电铸骨。殷瑟意识恍惚,无尽的黑暗里,他想,他输了。   斐文德,我想再听你叫我一声。好不好?   雷雨之声宛若末日。   灵祐禅师长长一叹,放下了持珠,“何苦相识啊。”   惊雷照亮了半座沩山。   最后一道,到底没有落在殷瑟的身上。   章八:漫天雨,原错过   殷瑟没想过自己这一闭眼,还能再睁开。   虽然,疼得让他恨不得再闭一回眼。   这蛇妖啊就是要脸不要命,明明苦不堪言,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肉都如同在被万根针扎,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以一种极潇洒的姿态坐了起来。理所当然,原就惨白的脸更像下一刻就能再死过去一次了。   这蛇妖晓得此刻的自己一定还是狼狈。一面纠结这不像让这和善看他这般丢脸,一面又欣喜在醒时的第一眼,他看到了他。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在乎他的,是不是?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虽然,他到此时都没有要转过身的迹象。   但还是开心的,心满意足一般。   身上虽然还是疼,但伤口已经全数愈合,经络之间隐隐感觉到一丝温暖。他想是他救了他,他想要愈合这么多的伤口,他一定出了不少力气。他想他到底还是能见到他。   一个差点生死两隔的人,再看到那一个他甘愿舍命的人时,那说不出的好似他人生里所有都在手,什么都不再重要,天地寂灭,唯有这一个人入眼,刻心。   “文德……”一开口就是个破锣嗓,殷瑟默默的闭了嘴。   法海闭了闭眼,不问醒了,也不问可还疼,他只是冷漠的问他,“为何强行引动第二道飞升劫?”   声音略微沙哑。   飞升劫只有在百年一雷劫之后才能引动。百年一雷劫,一百年十道,五百年百道,一千年五百道,飞升雷劫一千道。傻子都不会再半百雷劫的时候再去受飞升劫。   可偏偏殷瑟,就是那个傻子。   他怔了怔,“你晓不晓得飞升雷劫,只能跟随百年雷劫一渡?”殷瑟低低的问道,眉目低垂,深眸如墨,不见情绪颜色。   “知。”法海答。   “……”殷瑟突然觉得疼了,明明一直在痛,却在这一刻不可忍受。这个是真傻还是在同他装傻,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不是说过么,我若不是妖了,我们还是朋友啊。我若不强行渡劫,你是不是,你岂不是这辈子都要和我做陌路人!   殷瑟抓住手下的被褥,他说:“文德,我这次若不强行渡劫,百年之后,你就死了,或许再过五十年,你就已经死了。”   死了,代表着什么你知道么?那就没有斐文德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个小和尚了!从今以后都没有了!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法海眉峰紧蹙,淡淡道:“我之生死,与你何干?”   殷瑟突然呆住,傻傻的看着那个人,“与我……何干?”   那个冰雕的木头刻的,只是看了就让人觉得凉的背影。一念九霄,一念幽冥。殷瑟觉得难受,就又不知道是怎样的难受。他只是觉得可笑,于是他哈的笑出声:“呵……呵呵”低低的闷在胸口的笑声,“咳……”他忍不住咳嗽着,目光盯着法海的后背,“那好啊,咳,你是死是活与我当然无光。那我的事情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又凭什么由你质问!咳咳咳……”他痛极了又觉得恨,一口腥甜如离弦的箭自喉咙涌出,殷瑟慌的拿手去捂,却没有挡住,溅了一地的红,浅淡的颜色,如同已经流尽了鲜血,再无什么可流。   “咳咳咳……”一声又一声,殷瑟紧紧的无助唇,却挡不住。   一声一声如魔考锻炼人心,一声一声牵动伤势有如何一个疼字能说出说尽。   法海背影一僵,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他一眼不安抬脚离开。   殷瑟一见伸手想要拉住他,却无能为力。他失神的王者开启又阖上的闷,凝视这好不犹豫离开的人,空荡荡的房间,落针可闻。   外面似乎还是瓢泼的大雨。   他就这样呆呆的趴在床头,望着那一扇门,似乎期待这下一刻它就会在外面被一个人打开。   可没有,一盏茶,两盏茶,半个时辰。殷瑟压抑的咳嗽着,眼神茫然。他突然慌忙的要下床,却在脚落地一刻,直直的往前扑去,倒在地上,长长的发凌乱的撒了一地,雪白的里衣蹭上一块块黑色的痕迹。他没有一刻停顿,双手撑起自己又重重的跌倒在地上。又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咳嗽,浅淡的红色开始在白色的里衣上蔓延,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可能雪真的要流尽了吧。   殷瑟低垂着眼,趴在地上缓缓化成了原形,鳞片残缺不全,凄惨的贴在身上。金色的流光若隐若现,似乎在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   赤炼吃力的游着,消失的伤痕开始重新出现崩裂扩散。   和尚,文德。斐文德,你不要……我不闹,我不闹了,文德……   心高气傲?呵,那和尚可晓得这一条蛇将自己埋进了尘埃里。   外头是苦雨凄风,“呜呜”的呼啸声好似谁在抽噎又不肯痛痛快快哭出来。   雨打在身上,冰冷又痛苦。四月里下着七月的雨,迷花了蛇的眼睛。他无措的像是被孤零零丢在大街上的孩子,无骨这害怕这,却又固执的不肯示弱不肯哭。   金山寺,金山寺。   自蛇腹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从小屋通向了金山寺额大门。长长的一条血不消片刻便被大雨冲刷淡去,消失。   大雨打的人睁不开眼睛,殷瑟化成人形跌倒在大雨里,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文德……”   小屋里的,床头的茶已经冷得没有一丝的温度了。   漫天的雨幕里,喧嚣的风声里,一丝微弱的呼喊。   丝绸般的发湿淋淋的粘在脸上,黏在身上,如同一大片泼墨,画在身上,又何止一句狼狈。   他伸出手强行忍住经脉痛苦凝聚真气,如果你不来开门,那么我就自己去砸开。寺门轰烂了没用,我就砸殿门,殿门没用,大不了,我将你这金山寺通通砸烂!   可手还有没碰到那红漆铜环的大门就被一阵金光挡住。刚凝聚的真气立刻消散无踪。他僵硬的抬头,指甲金色的结界笼罩着整个金山寺,密不透风。   和尚……你竟然做到这样的地步!   “碰……碰……碰……”殷瑟面色惨白若死灰。眼中却还闪烁这执拗,他咬着牙,抬手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拍在结界上。大语种带着不死不休的执着,一下一声。可金色的结界也带着天崩地裂也依旧的从容,莫说裂缝,便是一缕波纹都没有。   殷瑟机械的拍打着,身体已瑟瑟如枯木删的最后一片叶,在雨打风吹中颤抖,拼尽最后一口气,不肯落下来。   “文德……斐文德……”毫无血色的唇喃喃的叫着,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倒在结界上。他将脸贴在冰冷的结界上,好像在这上面寻找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温暖,“我在你眼中咳咳……便真的全然……不相干么?咳,咳……”   他抿着唇,闷在胸口起咳嗽,一线血迹冲破了牙关溢出唇角。白衣早已经被染尘了浅淡的红,如同他最爱的桃花色。可这一次凄惨而不祥。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如同贴着耳根舔舐,冰冷又蛊惑。   “天真呐。你是什么,他又是谁。已解佛门高僧作甚要与你这条蛇相干。被作践自己了,他巴不得早早摆脱了你。”   殷瑟眸中一片冰寒,煞气渐起,他咬牙切齿,吐出四字,“胡言乱语。”   那声音嘲讽似的低笑一声,“他若有丁点的在意你,怎么会任由你在这里?雨真大呀。哈哈,他不开门,不就是要你的命?”   那声音缓缓的,像是母亲温柔的哄着,“殷瑟,何必在这里受气呢?天高鸟飞,海阔鱼跃。为了哪一个和尚,一个无情无义,淡漠冷酷的和尚,拿命给他,值得么?”   “我乐意。”高傲的蛇妖从不在人前低下高傲的头颅,纵然狼狈不堪,纵然伤痕累累。   那声音叹息着,却带着无限的嘲弄,“殷瑟啊,你猜这和尚现在在做什么?念经么?这和尚在想什么?会不会在想这蛇妖当真是冥顽不灵呢?你说他会不会受不了,出来……杀了你……”如同吻在耳垂的冰冷,缓缓的延长的调子,“咯咯咯”的笑声。   殷瑟浑身冰凉,“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他救了我,他不可能会……”   “会什么呢?”那声音还在笑,讽刺有无奈,“会杀你,对不对?殷瑟啊,你这长久的岁月,聪明了一世,在么这次这么傻,啊?你在沩山,那雷若不挡,沩山就要被夷平一半儿了,山上那么多条人命,他当然要挡。再说,你这么晓得就是他挡的,他救了你呢?嗯?”   殷瑟抿紧了唇,声音颤抖,牙齿冻得“咯吱”作响,“我身上的上,是他治的。”   “他治的,那他现在偶在哪里!”那个声音呢突然尖锐起来,他尖叫着,“他如果有一零星在乎为什么任由你在这里快没命了,他都不肯看你一眼!他如果将你放在心上一点,有沩山在你差点就死了之后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质问!他如果真的还有一点在乎,那又为什么在你重伤之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你,潇洒离开。他说了,你们不相干!你的一条命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你做的再多也不过一厢情愿,徒惹他厌烦,他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妖精!”   “一派胡言!”殷瑟“哇”的呕出口血来,如同一件弃品重重的跌在地上,双目之中星光渐暗。   雨那么大,好像永远都不会停,风那么冷,刮在身上的每一刻都好疼。   殷瑟仰着脸,眼前,身边都只有凄凄风苦涩雨,都打的雨里泼进眼眶里,再溢出,滑落。天地空濛,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个,濒死却挣扎这无力的追逐。   “文德……他只是觉得妖和人相处久了……不好……为什么呀?”他蜷缩这身体,似乎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他疲惫不堪,苦痛难言,高傲而充满了不屈的神色支离破碎,只剩下不甘与脆弱。   那个声音终于从他的耳朵上挪开,张开双手,抱住他,“人,是善变的种族。你看这世间风花雪月,男欢女爱,前一刻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下一刻就弃如敝履,看都不会再多看一眼。”   嘶哑的声音平静的说:“啊答应我,只要我脱了妖骨,就还是朋友。”   “那你的妖骨蜕干净了么,蛇妖。”他一字一顿,“他明知道,i是为了他才想蜕骨。他明知道,你修行未满。他明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就要在等百年。他明知道,百年之后,呵,就算你成了仙,他早就死了。这一次你死了,他清净了,你不赌,那么他就说‘人妖不可相交’。哈哈,他还是一身清净。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殷瑟,你在他眼里不过是条可有可无的蛇妖罢了。什么待你好,都是假的,假的!”   一声假的刺破耳膜。失魂落魄的人喃喃着,忽而闷闷的笑,“假的,全是假的。”   他累极了再无力支撑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的前一刻不祥的红色染上墨色的瞳。恨情谊太薄,不经岁月消。   法海飞身上雪顶一把采下最大的那一朵雪莲,苍白的唇突然溢出一丝血迹。法海紧蹙这眉峰,淡淡的往南方看了一眼,手中金色佛力一闪,又溢出一口血。   他不晓得,这一回,他便找不到那个人了。千山重重万水迢迢,最回不去最初的时候了。   章九:若不曾相逢,又何谓喜欢?   法海找到殷瑟时,那条蛇妖刚好掏出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殷瑟单手拿着热乎乎的心脏,看了一案低头欲咬。突然,一道金光如飞矢不偏不倚,直向鲜血淋漓的心脏。蛇妖慢半拍的看了一手的红,上头没了那颗新。   他不在意的一挥手,满手的鲜血便立时消失干净。他的手依旧修长白皙,好似那一幕血腥从不曾出现过,当然,前途是忽略了他脚边的一具惨死的尸体的话。   粗布麻衣,似乎是个樵夫,他倒在地上,满脸茫然。似乎到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蛇妖镇定的望向左手边,月华如练,那个和尚僧袍似雪,面若沉水。行走之间手中禅杖清脆作响。   殷瑟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瞥了一眼不远处包裹着一层金色佛力的心脏,道:“可惜了,晚饭没了。我还得再找个好吃的。”   法海握紧了手中禅杖,“蛇妖,我曾说过,来日你若作恶,我绝不会姑息。”   蛇瞳之中,红光闪烁,殷瑟低笑,“你要杀我?”   法海道一声佛号,“杀人便该偿还。”   话音甫落,殷瑟已飘然而去,他御风而行,还边回头满不在乎似的道:“不知道禅师你是要将我这条命偿给哪一个?不然,下一个好了。”   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第一次在法海心湖升起,有如熊熊大火灼心。   法海并没有着急追赶,而是口诵佛咒,四野金光乍起,有如天罗地网。远处殷瑟身形一滞。   法海手腕翻转,禅杖散发出金色光芒有灵一般,脱手而去。   殷瑟被层层叠叠的金光包裹,他重伤未愈,挣脱不得,突然一把禅杖横飞而来正中腰腹。   法海追逐着禅杖而去,一缩地成寸之法,一步两步,第三步他已经到了殷瑟的面前。   殷瑟没有想到这个和尚已经这样厉害,十年前他不过堪堪对付条千年小蛇,十年后连他也已不是他的对手。   那柄禅杖卡在他腰上,恰好三寸处,令他动弹不得。   金芒闪烁,远远不断的散发的圣洁佛光下,殷瑟眼中红芒闪烁两下,犹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突然大亮。禅杖有感金芒暴涨,殷瑟呕出口血来,红芒霎时消散。   蛇妖趴在地上,呆了呆,似乎满心的戾气煞气都消失无踪,就连发热的脑子也凉快了不少。   其实这几月之事他并非不知,相反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清楚的晓得,心魔心魔不过是他自己的魔障。到底都是他自己心中所想,心志不坚,才做下那些事。既然做下,那他认。   殷瑟镇静如常的抬起头,那个和尚站在他面前,声音淡漠,像是冰。   “你杀了多少人?”   殷瑟被钉在地上,仰着头也只能看见僧袍洁白的一角,在努力也只能隐约瞧见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他怔怔的看了会儿,没支声。   他杀人吃人心,他认。但是,为什么偏偏要他遇见了这个和尚。   他想见他,他不见。如今,他却自己找了来,为的,是杀他。   法海压制这怒气,蹲下身面对着殷瑟,“我问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殷瑟凝望着那双无垢如琉璃的眼睛,突然觉得好笑,“和尚,你的问题真是奇怪。我算术不好,也没有数数的喜好,我哪里晓得我吃了几个。哦,不,是一百个还是一千,或者……啊……”   显然殷瑟这幅嬉皮笑脸没心肝的模样激怒了法海。和傻瓜念动法咒,插在殷瑟三寸上的禅杖金光大胜,疼得殷瑟痛呼出声,但也不过一声。   蛇妖骨头硬,痛得冷汗连连,也咬着牙勾着唇笑,不出一声。只是唇边不停溢出的血丝昭示着他并没有表面上的从容自若,他很疼……很疼。   法海的脸色有些白,可声音依旧清冷,此时此刻更似寒冰,入骨冰凉。   “为什么杀人?”   他越是这般强逼,越是激起殷瑟骨子里的狠辣疯狂,蛇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下头闷闷的笑,“还能为什么呀。我喜欢,我乐意。人的精气能助我恢复功体,天雷重伤我每个百年养不回来。我要化蛟要修为,有什么不对么?”   法海面对这个的回答怔愣了一瞬,脸色微不可见的又白了一分,他看着蛇妖头顶已如黑云般的戾煞之气,眉头紧拧,他说:“人与妖不该相交。我与你一开始就不该相识。”   殷瑟的表情空白了两息,迟钝的问:“什么?”   法海站起声,居高临下的王者赤炼,眼中闪烁这浅浅悲悯,他道:“贫僧说,一开始与你便不应该相识。”   “不应该认识我么?和尚,你后悔了。你后悔认识我,你觉得认识我,是错的,不想认识我了。那你……那你,那你当时就不该将我抱了出来!”这一刻他想,是疯了,胸中灼烧起烈烈大火,焚烧尽他所有的理智。这一瞬他又像是痴了,心中一片茫茫,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和尚冰凉的声音带着寒冷的气息,吹进他的心口,一颗心捂着一块冰,多可笑啊。   “贫僧当初是不该抱你出洞。”   “……”殷瑟惨白这脸,鲜红妖冶的血顺着已经咬烂了的唇滑落蜿蜒到下颔,然后掉落在泥里,溅起两个浅浅的坑。那蛇妖突然不疯了不痛了,他安静下来,静静的抬起眼,声音破碎,他问他:“文德,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啊?”   法海微微睁大了眼,看那蛇妖突然眯着眼笑起来,如同许多年前作弄了他后心情大好。颊边一个深深的酒窝,又纯净又明媚。   “文德,你说,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啊?”他见他不答,有这样问了他一遍。   法海念了一声佛号,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问题不该他一个干干净净不染红尘不惹尘埃不沾七情六欲的和尚听。他说:“蛇妖,莫要胡言乱语。你害人性命,杀孽深重,自当偿还。”   他还是没有回答。   殷瑟的手指无意识的抓着掌下粗粝的土地,漂亮的手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也不晓得。他像是没有挺高法海的话,只是固执的大声问着:“你说呀。你告诉我你究竟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和尚,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   那模样痴傻若狂,心高气傲的蛇妖竟在这一刻执着到可悲而又可怜。   法海眼见他这样,祭起金钵想要带他回去。他眉峰紧蹙,瞥了他一眼,眼中是初见时的不染半粒尘埃的澄净无暇。他说:“不晓得。贫僧实在不懂你口中的喜欢。”   殷瑟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笑到眼睛都沁出泪来也不能抑制。他看着沐浴在一片金光中隐隐绰绰的圣洁人影。   “和尚,那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嗯,我晓得,你不懂。呵,呵。”他嘲讽似的低笑了两声,垂下眼。   法海捻动佛珠的手一顿,下一刻捻的越发快,不停顿的诵着经文法卷。   法海多念一声,压覆在蛇妖身上的金光法印便多一层,天罗地网紧紧的束缚这蛇妖的皮肉,禅杖颤动之间,又是短短的痛不可抑的一声悲鸣。衍射再没有半分力气多说一句话,他只是痴痴的抬起头看向那个和尚,唇齿微动又是一口污血喷涌而出,那是黑色的血。   他无声的喊着,“文德”“文德”“文德”……   也不知他到底在这个名字上执着这什么。   法海金钵一翻当头罩下知识,和尚双手合十,低垂眉眼,用着澄澈无双的眼睛俯视这地上已经维持不住人形,露出蛇尾,原型与人身不停交叠重影的蛇妖。   “阿弥托佛,斐文德已是过去俗家姓名,贫僧法海,法海。”   这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殷瑟忽然不动了。他不再喃喃的喊着,也不再痴痴的望着,大口大口的黑血自口中漫延染赃了尖削的下巴,打湿了身下的土地。一片耀眼夺目的佛光笼罩之下,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累极了。在被收入金钵中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猛然掏向自己腹部。   “啪……”金光灿烂的金钵霎时失去光彩,重重的坠落在泥地里翻滚了两圈才堪堪止住。   金钵收妖,当妖非妖是,金钵也好禅杖也好,便都失去了效用。   似乎是眼前的场景太过出乎意料,法海愣愣的站在原处,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看看那蛇妖,也没有去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钵。   东边一缕光缓缓出现,金乌渐升破晓时。   殷瑟心满意足似的笑着,好像承受这掏丹之痛的不是他,好像千年修为一朝尽毁的不是他,好像方才疯狂有悲凉的妖精不是他。   他笑起来,依旧明媚,一双桃花似的眼纵然抖落了花瓣上的露水,照样开得放肆,赤炼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照样潇洒高傲。   法海似乎被设宴将了一军,喉咙哽住了。冷冽的声音带上了嘶哑的一位,他道:“蛇妖,何必。贫僧手你不过百年赎罪,你自毁内丹却是赔上了三千年修为,日后莫说仙道与你无缘,能否再度修行都是未知。”   “啧。”殷瑟人形已散,全然成了一条大蛇模样,他眯起眼睛,口中还带着笑意,“法海禅师,我这条蛇修了三千五百年散漫无为。仙道?呵,有缘无缘便都随它去,与我又还有什么干系呢。”   他太累了,眼皮似乎挂了千斤重,不停的拉扯着他沉入黑暗,睡一觉,好好的睡上黑甜一觉。   “我逍遥了三千多年,临了了若是性命被掌握砸别人手里,被禅师收了去,也太丢面子,索性……还好……我也活腻了。既然已经没什么想活的……那就……散了吧。”   他越说越低越说越模糊,最后在一片金色佛光包裹在他周身的时候他合上了眼,法海在他身边,恰好听了个清楚。   “前头说的话也不过是个笑话。禅师听过……笑过后便算了……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不过是笑话一场……如今这条性命送你……算是让这场戏一路……一路笑到底……别再见了……禅师……”   “什么别再见了?”法海止住蛇腹上汩汩冒血的血洞,哑着嗓子问道。   无人回答。   法海一挥袖收起金钵禅杖,双手捧起已经缩成小小一团的赤炼源源不断的将佛力灌注,像是许多年前的小和尚抱起睡得迷迷糊糊,连大水冲了穴都不知道的校舍。他又问:“你说的是何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无人应答。   “……殷瑟……何谓喜欢?我不懂。但,你晓得唤之我何名,我都是不妨的。”   “我又……惹恼你了……”   “……你且睡吧……”最后那和尚低声道,“我……不……惹你了,莫恼。”   “吧嗒”锦盒轻轻合上,一阵微风吹过窗柩,带来两片桃花落在锦盒之上。法海将之扫如掌心,静默了许久,垂眸到:“桃花开了……”他想了想,又道,“你说要的,等着桃吃。”   岁月星辰,白驹过隙。   眼见着一年桃花树有结了国资,大和尚成了老和尚。   雪落雪消,花开花落,便是半生了。   章十:五字禅机   许仙失魂落魄的坐在法海对面,百结绕心,不得解脱之途。   眉须皆白的老和尚依旧是那冷冷清清的模样。世人皆传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比九霄仙人还要出尘无垢。你若是不找他说话,他便能一直不开口,好像一座泥塑。   此刻魂不守舍的书生天人交战不开口,老和尚便气定神闲敲着他的木鱼,无声念着他的经。   “禅师……”许仙一开口,想说,却有不知该如何说起。   法海睁开眼。许仙在对上那一双宛若看穿世间一切的眼睛是,脱口而出:“人与妖当真可以有结果么?面对朝夕相处的妻子,突然有一天,有一天惊觉她……她是条……”   “蛇。”法海淡淡的接下,道,“是蛇,便非你结发之妻了?”   “是。她当然还是我的妻子!”许仙豁然起身激动起来,下一刻又低迷了下去,“可是,人和妖。她,她是妖啊。她原来的模样,有,有那么大……”他比了个碗口大小,“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才能面对她。”   许仙的眼中闪过恐惧,迷茫,愧疚等等复杂的情绪。人之常情。   法海收好木鱼,道:“整整三日,还不够你去想通?”   “想通?”   老和尚站起身,依旧身姿挺拔,如松似柏,白雪般的僧袍不染一尘,她走到门前,打开门,望着山门的方向,道:“白素贞在山门外等你。”   天气炎热,蝉声躁动,法海的声音清淡却已不复多年前的清冽如泉水,其中已带了些许沙哑。   “妖与人不该相交。却非妖害人,而是人误了妖。你不过数十年光阴,数十年后尘土一杯,届时她当如何?你畏惧与她,可她待你如何?”   这个老和尚已经许久没有一次性说这许多话了,“你且不必答,随贫僧走一遭吧。”   许仙点点头,跟着法海来到一座塔前。   榆木书生呆呆的看着老和尚拿起塔门后靠着的扫把,一阶一阶顺着楼梯清扫这,目光平静而又专注,好像目无一尘,又似乎深深凝望。   两层后,许仙忍不住问,“禅师,您这是何深意?我实在悟不出。”   法海将扫帚交到许仙手中只交代了五字:“扫尘,一相逢。”   许仙拿着扫帚不知该怎么办,法海已举步下楼,留下一句,“你可在此,知道你想明白或不愿再想之时便自行离去吧。”   许仙看了看扫帚,又望了望消失在转角的雪白僧袍。呆愣了片刻后,血着法海的模样,低头认真的扫地。   其实塔里十分干净,看得出是经常打扫的,但法海一阶不落,一丝不苟。许仙也学着将心沉入小小的一件事中,她默念这禅机,“扫尘,忆相逢……一相逢?”   一阶一阶一层一层,许仙徐徐向上。塔内窗明几净,视野很好,扫完一阶不经意的抬头,便能来天高地阔,光景明媚。   许仙的心渐渐宁静,唇边不由勾起一抹温柔怀念的弧度。   初见她时,是个雨天。她站在船头,他站在岸边。   西湖初见,还伞相逢,红烛佳人,千里重逢……   他们一路,当真是不容易。素贞……素贞……她一直很好……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会比她更好的女子。   醍醐灌顶。   许仙一把扔下扫帚,提摆就跑,边跑边笑,“我明白了!禅师,我明白了……”   可惜,外头已是水浪滔天,水漫金山。   还好,法海院中的桃花不曾被波及。   ……   时隔一年,依旧是在这金山寺,依旧是免签这个失魂落魄的书生。   “你要出家?”   “是。”   “为何?”   “我愿,一生礼佛扫塔。”   法海似乎已看透他的一切想法,道了一声佛号,“既无心皈依,又,何必强求。带发修行,扫,塔前尘。”   这世上,最可怜一句来不及。   许仙是恨着法海的。可他又太清楚,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他们自己。他胆小怯懦,心存偏见所以害的素贞水漫金山。素贞不信法海,又一心以为他被法海所制,所以救他心切。为此犯下大错,害了他人性命。而法海在其中,不过帮了他一把,挡了素贞一把。   法海这个和尚实在是九天之上的人,一双眼睛平静到淡漠,好像什么都装不进他的眼睛什么,什么人都放不进心里。他明明是个人,却想神一样处事,因天机而放素贞一命,也因重人性命定要素贞偿还赎罪。他秉公办理的模样让人觉得便是他最重要的人犯了错他也一定不会留情面。这样的人,又实在让人没有理由去怨恨。   不过,法海禅师哪里来的“最重要”,天下众人在他眼中怕都是一样的,全无分别。   许仙在金山寺已有半年,代发修行。除早晚课外,他几乎都留在雷峰塔外,扫塔,又或者照顾四周花草。今日受一位师兄的托付,来给法海禅师送修好的穗子。   甫一进院,只见青竹幽幽,石桌冷寂,而数十株桃树突兀的出现在这一片清幽冷然之地。   “桃花?”许仙惊讶。   半蹲在树下的人回过头,神色淡漠依旧。   许仙连忙闭上了最,他想按以往经验,这位高僧定不会理会于他的,将东西放下便离开吧。   却不想法海问他:“桃花,很奇怪?”   许仙一愣,道:“不,不是。只是没想到禅师的院内会种,觉得禅师这样清净的人不会喜欢这样的花。到底桃花鱼禅师,不太般配。”说完话许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日都轻了不少,怕是因为法海此时说话很轻,他便也被带了过去,跟怕吵到了什么人一样。   不般配?法海蹙了蹙眉,不答话。他转身继续细细的将一片片桃花收拾起来,想起从前有条蛇说,桃花与他,很合适。   许仙见他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禅师,钟爱此花?”   问完后许仙才觉自己似乎唐突,连忙要改口,却听法海道:“有人喜欢。他要吃桃,便种了。”   法海站起身,将小小的香囊拢进袖中。他略微抬头看着桃花颜色,昨夜放下过雨,打落了不少花瓣。那蛇妖总喜欢往树上爬,春日里一身桃花色的衣衫。   许仙不敢再唐突,只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纳闷,今日是怎么了,竟问了这许多没意思的话。许仙望了站在树下的白袍僧人一眼。想,或许是此时的法海禅师与平日是格外的不同,有些像……有些像……是了,他看桃花的眼神与扫塔是很像。那种似淡漠扫过有死专注凝望。   素馅一想到,就赶紧打住,正是还没说的,早送完,早些回去。他,该扫地了。   “对了,禅师,这是你前两日要修的东西,已经修好了,给你送来。”   法海眼睫一颤,手指了指石桌,“放下便走吧。日后,东西放院外即可。”   许仙一愣,应了一声,放下东西后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奇怪的是,木盘放到石桌上竟一丝响声都没有。   法海的房间原来是没有墙的,只是三十年前为安静在几间房间四周围上了墙。   法海转身入门,他走到床头的柜子边,上头唯有约一尺长的锦盒与一小袋佛光暗淡的桃花。法海将昨日的取下,在放上今日新收的。花囊在靠近锦盒时金光一闪,而后归于平静。   他望了锦盒一会儿,伸出手似是想摸一摸那已经十分陈旧的盒子,可之间还未碰触到盒盖有被他自己像针扎了似的收回来。   他有凝视了锦盒许久,才如同自言自语道:“今年的桃花快谢尽了。要结桃了。”   话音落后,房间又归于寂静。无人答。   他的目光停留在锦盒上,自日中至夕阳斜,太阳的余晖中,他喃喃道:“我……不扰你。”   章十一:何谓喜欢   许仙,等了白素贞十六年。   法海,也同样等了十六年。有或者说他等明日,等了他的半生。   法海知道,明日,白素贞的机缘至,同样他的机会也等到了。   他走到塔门前,与守塔神将要片刻方便同白素贞一谈。   法海的面子,守塔神将是给的。   白素贞站在门内,十六年,被压在塔底的她依旧是温婉的模样,问道:“禅师可是有要事?”   今日是个阴天,但明日一定是个好天。   天已将暗,半昏的光线里像极了那一天破晓。   他道:“白素贞,你可知,喜欢为何?”   白素贞讶异,不想这位高僧竟有这样一问,她迟疑道:“不知禅师为何有此一问?”   法海抿了抿唇,“曾有人问我,可知何谓喜欢。”声音淡漠,依旧是一惯的样子,只是微哑。   其实还有昨日,他遇见了一只狐狸。   ……   影疏是来金山寺还愿的。好吧,身为一只狐妖,她是陪自家的傻相公来的。原因就是肚子里那突然多出来的二两肉。   金山寺这个地方,他不大乐意来,也不想遇见些个什么。男人去大殿还愿了,她这个顺带的,脚一转就跑到了后花园。金山寺的风景可是出了名的好。   肚子里长了肉,狐妖也小心起来,只是老远一阵风来,带来了两点粉红。影疏一愣,伸手接过一看,“是桃花。金山寺,哪里来的桃花?”   她还记得……影疏低垂了目光,曾经有条傻蛇,埋怨金山寺连株桃花都没有。酒后胡言乱语的说了许多,她记不大清了。其中似就有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想要株桃树他都不给种。他说话颠三倒四,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而她只觉得好笑,人家高僧大方丈,又凭什么因为你蛇妖一句喜欢,就将桃花往自家寺庙种。   影疏顺着花瓣飘来额方向寻去,发现桃花是在一座小院中飘出来的。院门并没有锁上,影疏推门进去,只见艳丽的桃花突兀的出现在一片清幽之地。   “啧,哪个和尚想出来的,在和尚庙种桃花,一个清净出尘,一个红尘里流连。两个放在一块儿,不伦不类。”影疏自言自语道。   她摇了摇头,想走,刚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她跨过门槛,走到桃树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小小狐狸,你原来会有一个叔,虽然老师犯傻,但修为还是中看的,拉出去光看脸也能撑两分面子的。可惜……他太傻,一不小心傻过头……以后,你可别学他,固执的要命。再高深的修为也敌不过自己找死。”   影疏想起那条赤炼,眼眸低垂,叹息道:“老蛇妖,这金山寺倒是种下了桃花,可惜几株桃花又能代表什么呢?”   她还记得那条老蛇妖骄娇二气,懒得要命,却做了那许多。   还还记得四十多年前,那条老蛇同她说他要闭关是的语气,漫不经心的,让她以为他也不过顶多坚持个两三天也就是极限了。可谁晓得从那一天一直到她离开镇江,整整五年,他都将自己关在他的小屋里。后来还听人说他三千五百岁半整雷劫,度过百道雷劫之后还强行度飞升千道雷劫。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后,为法海所……但是影疏想对于那条蛇来说或许死在雷劫之下的他会幸运许多。   “娘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影疏回头过,一笑。他出来太久,莫个人找来了。   书生模样的人,上前拉住她的手,无奈笑道:“你可让我好找。”   影疏嗔他,“这不是找到了。我又飞不了,你急什么。”   书生听了只是笑,也不反驳什么,“愿已还,我们回家吧。”   回家啊。   影疏莞然,将手心的两瓣桃花撒回风中,“走吧。”   书生扶着影疏刚走到门口,迎面便撞上了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和尚。影疏一愣,书生已经行礼,口中道:“法海禅师。”   法海!影疏抬眼看去。   法海蹙眉,回礼道:“施主。此处不接待香客。”   书生听闻连忙告歉,“学生不知,误入此地,望禅师勿怪。”   他边说着边不动生色的将影疏往身后藏。   影疏一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这个书生啊,一面想她来一面又怕她被看破身份。都跟他说了,她现在是人,早不是什么狐妖了。两辈子,都是怎么个木头脑子。   法海目光一顿,静默一会儿,突然从腕上取下带了许久的手珠递给影疏。这一动作吓得书生连忙将人护到身后。   影疏:“……”   法海:“……”   书生:“呃,那个,禅师……”   法海道:“强脱妖骨,伤及根本。已怀子嗣,若无意外,寿不足十。”   书生一惊,刚想询问什么叫做寿不足十,谁会寿不足十。却听影疏道:“那禅师这是要连大带小一块儿收了去么?”   影疏话中带刺,法海听了任然是那冷清模样,“词佛珠稳你根本,于你三人皆有益处。”   书生一听,连忙接过道谢。   影疏嗤笑一声,“禅师果真如世人所言一颗佛心,但不知我一只要如何得禅师青眼?禅师可还记得殷瑟这个名字?哦,您是一介高僧怕是不记得。我帮您想想,他是一条蛇,三千多年的修为,半步成仙。这样的妖不多,您可还想得起来。”   法海一言不发。书生有些无措的站在一边。   影疏推开他自己站到法海的正对面,她拿过紫檀佛珠,赞叹:“果真是好东西,佛力深厚,禅师对一只素不相识的妖都能如此,怎么对他……怎么取了他的一条命?”   法海回答:“他入魔,食人心。”   “那你可想过他是为了谁?那条蛇是我见过最潇洒的人了。”影疏目光悠远,“往事不挂心,无欲也无求。”   她望向一语不发的法海,心中有许多想说,想为那条蛇问一问,想要狠狠质问这位佛门高僧可知当初有一只蛇妖不计所有的喜欢过他。   只是在对上那一双澄净无垢有如水镜般的眼眸时,突然觉得她什么也问不出口,不论问什么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她说的再多,曾经那蛇付出的再多对于他来说都不过是人世中的尘埃,需要拂拭干净,看透看破的东西。   她闭目一叹,“罢了,禅师佛门中人,六根清净,风花雪月的事你躲都来不及,更何况是一只妖,还是条公的。不论是我说的还是曾经他说的,禅师便都当没听过吧。影疏唐突妄言,还请见谅。多谢禅师赠次佛珠,告辞了。”   法海手捻一百零八颗佛珠,从容而淡漠,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   影疏拉着呆在一边的自家书生,绕过法海离开,知道走了近一丈远,忽听风声中那和尚问道:“何谓喜欢?可否,告知。”   影疏听闻停下了脚步,她回头道:“不过是禅师脚下尘埃。不堪禅师垂眼一望。禅师又何必明白呢。”   法海转过身,身后是幽幽青竹中桃花漫天,他道:“他曾问我。你们既为友,你可知他口中所言喜欢?”   书生摸不着头脑,影疏也一愣。   法海见影疏不答又道:“我曾见你们相谈甚欢。他可曾同你说过?”   相谈甚欢?   从那蛇妖重新遇见这和尚算到她离开镇江,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其中除了开始的几日,他们可有五年不曾见。而那之中他们都是在青楼楚馆喝酒,这和尚回来花街?别说笑了。那唯一一次……   影疏心中困惑,她回道:“那蛇妖迟钝的很,喜欢?呵,倒是我告诉过他喜欢是你当真喜欢上一个人时才会明白的感受。”   ……   白素贞静默半晌,才到:“可否问,那人是谁?”   法海低垂了眼,“你手中那把红鞘剑的主人。”   白素贞默然,他低声道:“禅师是素贞见过最远离尘世,不染尘埃不沾七情六欲的人。对于此事,您又何须懂得呢?”   法海握紧了手中持珠,只是道:“他曾问我……”   “禅师说了,是曾问。再说,我想便是我说了,您怕也是不会懂得。世态百千,这两个字与不同的人皆有不同的意义。况且这两字于您而言怕也是无足轻重,听了反而污耳。您又何必懂呢。”   他,不需懂吗?   法海沉默的站在塔门外,片刻后,道:“我确是不知何为,喜欢。只是,他曾问。叨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回到小院。   桃花已落了大半,他蹲下身挑拣着干净完好的放进小小的香囊,每放入一片,金色的佛力便注入一分。待放满一个香囊,他便收好,在走回房间将花囊放到锦盒边上换下昨日的。   春时桃夏时荷秋天他不爱菊便找丹桂,入了冬,有梅寻梅,梅未开便找来竹叶替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冬交替轮回,便是他的半生。   已经入夜,和尚在床边坐下。他凝望着小小的锦盒,只是看着,不说话。   一线月光透过玄窗,外头是纷纷扬扬的桃花,里头是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人沉沉睡去,一个兀自望着。只是那条蛇不会醉醺醺不安分的里外翻滚,法海能看着的也不过一只锦盒。   法海坐了一夜,第二日梳洗好,披上□□,佩上持珠挂珠,来到雷峰塔前。大红衣袍的当今状元携百官救母而来,而法海只是一个局外人。   半路上遇见了小青,她已跟随观音大士修炼,也是她的造化,毕竟这世上这般幸运的妖冶是少数的。   堪堪到雷锋塔的门前,李公甫一家人正陪着许士林跪在塔外,李公甫一见到他便冲上来骂了。   “法海,你这个老秃驴,你要不把我弟妹放出来我就跟你拼了!”   小青一见赶忙拦在法海身前,“不要这样子啊,姑老爷。你不要再生气了,法海禅师虽然无情,可是他并没有逾越之举。”她望向远处,似乎是在回头看曾经的滔天大水,“水漫金山,我和姐姐却是杀害了不少生灵。我们收到惩罚,也是应该的。”   李公甫并不明白小青口中之意,“青姑娘,你变了。你怎么今天帮着他说话呢?”   李公甫手指着只是站在一边,好似天崩地裂都会一直从容镇静的法海。   法海低垂眼眸,不论是小青的阻拦还是李公甫的大骂于他而言都不过风拂过耳,浮云罢了。他来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白素贞的机缘,也知道自己该等的也等到了。若非如此他不喜欢凑热闹。   小青摇了摇头,不欲回答。   恰是此时天显金光,观音自天边出现,手持玉净瓶,立于空中。   所有人瞬间一惊。   而法海只是一手禅杖,单手合十,这个人已经是耄耋之年,眉须皆雪白。可性子如同他身上的僧袍数十年如一日的白雪一般,淡漠镇静冷清。   声音平静无波澜,“弟子法海,参见大士。”   观世音微笑一点头。   许士林跪在地上,连忙行礼道:“观世音菩萨,你大慈大悲。快快放我娘出塔,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一声哭求一叩拜。身边的人也跟着他行礼。   观世音菩萨一身白裙,上纹青竹,清净雅致,栩栩如生。   “新科状元许士林。”观世音开口。   许士林连忙答应:“弟子在。”   “汝母白素贞违背当年报恩之誓言,复又水漫金山,残害无数生灵,理应长禁雷峰塔中尝尽苦楚。直到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可出塔。今本座念你一片至诚至孝之心,而白素贞先前亦行医济世,积修了不少功德。所以,特来解其禁锢,赦其出塔。”   许士林大喜过望,又是一头磕下,“谢谢观世音菩萨,谢谢观世音菩萨!”   李公甫一家以及小青也都纷纷道谢行礼。   观世音转过头看向一直一语不发的法海。   “法海。”   “弟子在。”   “立刻释放白素贞。”   法海略低眸,道:“尊法谕。”   许士林望眼欲穿,看着法海起身,对着塔门道:“天将,开启塔门,放白素贞出塔。”   片刻后,出现在门边的现是守塔神将,后面,白素贞跟随而出。   她望着许久不见的青天,咽下万般复杂。对着法海合十一礼,法海回礼,后退一步,他欲离开了。   小青此时离门边最近,白素贞上前握住她的手,叫道:“小青。”   法海再次对着观世音行了一礼,塔门已开便没有他的什么事了,再过片刻许仙也会听到消息干回来,此桩事便算了结。   观世音见了开口道:“白素贞,你与许仙尚有三天的情缘未了,你可前往金山寺接他回家。待文曲星小登科之后,恩准你回到天庭。”   所有人皆再次跪拜。   “谢观音大士。”   观音大士微笑以应。   她转过头,又对法海道:“法海。”   法海抬眼望去,“弟子在。”   “你此一生降妖除魔,匡扶百姓,功德圆满,三日后前往钱塘一同与白素贞归于天庭。”   法海低头行礼,“是。”   观世音见了,心下一叹。悄然而去。   观世音离开,法海也起身,转身便要回自己的小院,不想又被小青叫住。   当初的小青蛇如今已然沉稳,她到法海面前微笑着一礼,道:“禅师,十六年前您曾问我,若为一个人落泪是否变是喜欢。今日我回答,这世间的情感说啦复杂得很。但若能为一个人落泪就算不是挚爱,也是挚交挚亲。晚了十六年的回答,也不知算不算迟。”   法海抿了抿唇,摇了摇头,道:“贫僧不明白。他曾问……罢了。还是,多谢。”   说完,他合十一礼,不欲再谈,转身大步离开。   小青望着法海的背影疑惑的蹙了蹙眉。那一边白素贞唤她:“小青。”   小青连忙回头跑过去,“诶,姐姐,我来了。”   他们的故事,圆满落下。   桃花纷纷落尽,枯枝显露。   章十二:何谓喜欢?来生不见   法海径自走回房里,他反手关上房门,从柜子里取出金沙、黄纸、白瓷碗、匕首依次放到黄花梨木的书案上。两张黄纸用镇尺压好,金沙仔细的测量好倒入小碗,然后用匕首一刀划破左手四指。匕首锋利,血一下涌了出来连成一线落在小碗里。   法海面无表情的用书案上未曾用过白云笔将金沙与血液搅拌均匀,看差不多半碗才收了手,随意的包扎了一下。   他盯着桌上的碗,似乎是在发呆,好一会儿后才走向床头。那里,有一只旧锦盒还有一袋桃花。   他垂着眼,望锦盒望了好半响才想起来伸出手,指尖已经按在盒盖上了,接下来只需要将它打开。   法海摸索了一会儿草找到那条缝隙,他想将它打开,又顿住了。他收回收,指尖金光闪烁,眼见着耄耋之年的老人一点点在金光的包裹下化成了清俊的和尚。最后他放下手才缓缓的将那条缝隙越拉越大。   ……里头睡着一条筷子粗细的赤炼。殷红色的蛇鳞,在几缕光照下熠熠生辉,十分的漂亮好看。   是。他只是睡着了。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醒来了。   法海俯身挡住透过窗纸射入的眼光,从袖子里都出一条约两指宽的黑布条罩在赤炼的眼睛上。看起来十分朴实无华的一条布,在罩上赤炼眼睛的那一刻竟主动缩小成了最适宜的大小,挡住了它的眼睛又不会闷着它。   法海给赤炼系好带子后再将那蛇捧出来放到床铺上。他将佛力注入赤炼的体内,凝视着筷子粗细的蛇化成了一个着着桃花色衣衫的人。他颊边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桃花般的眉眼。   衣襟、袖口和腰封都绣了一朵朵艳丽的桃花,灿烂开放永不凋败。是殷瑟一惯喜穿的那一种。   可惜黑布挡住了那一双眼睛。   窗帷刚好将刺目的光全数挡住,法海索性又将黑布拿了下来。   也不知道他取下黑布有又什么意义,只见他将布条放到殷瑟的枕下,然后转身去取来已经有了半碗血的碗。   他蹲下身,握住蛇妖冰冷的手,割破了他的拇指,从中挤出了几滴血落入碗中。   两张符,小半碗的血就足够了。   法海将碗放到床头后,给这蛇妖的手指涂上药。他包好了伤口再拿着碗走到书桌前,白云笔蘸满了碗里的液体,他提笔在黄纸上落下第一笔。   笔走龙蛇,熟练到好像已经画了无数遍。可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要画这样的两张符。   佛力凝聚于笔尖,通过不断游走而注入符内。这道符十分复杂,便是法海如行云流水般的画下也足足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一盏茶后两张符成,小半碗额液体也恰好用完。   两张血符摆在一块儿,竟是刚好全然相同又截然相反的两种字符。正看祥瑞万千,似有万千功德环绕百万福报在身,而反看却是满含戾气煞气,鬼怨纠缠,耳边似乎能听到厉鬼尖叫惨嚎,令人不寒而栗。   法海正要伸手取符,一个声音却从天边而来,传入他的耳朵。   她轻叹道:“法海,一旦动用此符便是逆天而行,改命换运。你一生功德毁尽不说,身死之后也是怨灵缠身,来世命途多舛,直至怨灵消弭还清所欠未止。而登天之途也不再是你的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法海行礼道了谢。那声音一叹后离开。   法海看了看手中的两张符纸,脑中回想着观音的话。得登天道,是他所愿,不错。   他神色始终清冷淡漠,随手将两道符纸抛入一边的炭炉之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蛇妖怕冷,他的房里只要还有寒意就都要烧炭的。   他坐到床边,看着沉睡了数十年的人,这个人他已经整整半辈子没有见过了。似乎自他二十四岁之后,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匆匆两语,各自气恼。   蛇妖额头上的黑气如同实质,隐隐却有一道金光将黑色稳稳压制住。怨气缠身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但好在没有打扰他的好梦。这些年他睡得很好。   法海静静的在床前坐了一天。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又将黑布给殷瑟系好。一挥袖见将蛇拢了进来,他出门前往钱塘。   傍晚时分,法海敲开了李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小青。   小青看着双手合十一身雪白僧袍,那出尘的气质第一眼觉得似曾相识,可这不披□□不拿禅杖也没有金钵的年轻和尚,她又的确没有见过。   于是她也合十一礼,笑问道:“这位大师,可是有事?”   法海:“……贫僧法海。”   小青一惊,“法海禅师!你这是……”   里头白素贞见小青门边迟迟没有动静,便出来问道:“小青,怎么了?”   法海见白素贞出来,道:“入内再谈。”   白素贞还不明就里,小青已先让开让法海进门。小青低声同白素贞解释,“姐姐,这是,法海禅师。”   白素贞一愣,抬眼望去,恰好逢法海低眸望来。那一双眼睛不染尘埃,澄净无垢。   俊俏而冷淡的年轻和尚,与眉须皆白却依旧如松似柏的法海禅师。   白素贞微微一笑,行礼道:“禅师,怎么今日来了?可是有要事?”   这个时候李公甫夫妻与许仙也被惊动,出门来看,来了什么客人。   小青正欲引法海道大厅坐下,法海已经摇摇头,双手往上一抬,一个桃花色衣衫的人正在他的怀中,兀自好睡。   白素贞快步上前,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   李公甫等人一看大变活人了,这和尚怕也是不简单的。便站在一边看着没说话,李公甫开口想问也被许仙的姐姐一拉袖子给吞了回去。   法海看了一眼殷瑟,道:“他不认路,我且先送他过来。”   这一句白素贞才发现,殷瑟额头隐隐有黑气流转,只是在一片金光中难以看清,而法海……明明昨日还是功德加身今日……   白素贞斟酌这开口问道:“前辈他,他还活着?他不是……法海禅师你没有杀他?”   法海不语,只道:“寻个房间,他再过会儿,便该能醒了。”   法海禅师……许仙等人惊异的瞪大了眼,看向长身玉立的人。   李公甫嘴快:“法海老秃驴,这个……”   小青一见连忙挡住了李公甫,“姑老爷,禅师手中的是姐姐的一位前辈。姐姐曾经同我说过的,我们先进去吧。这件事就让姐姐来处理好了。”   白素贞也点头,“相公,姐姐姐夫,你们先去忙吧。我带禅师进去就是了。禅师,请跟我来吧。”   李公甫等人摸不着头脑。   小青跟着边往里走,变问:“姐姐,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殷瑟前辈?”   白素贞应了,又看了一眼稳稳地抱着殷瑟往里走的法海,眼中有欣喜又带了困惑不解。   法海将殷瑟放到床上安顿好,回头对白素贞道:“他常年未见光,黑布不要立刻解开。他既是你前辈,你且看着他,少将自己喝糊涂了,他一醉总往树撞。”   白素贞听了,眼前这个法海依旧清冷,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眉峰紧蹙看了还让人以为他看你不顺眼。声音如同寒泉,虽然带了点沙哑,可还是凉凉的。   一双眼睛清澈,不沾尘埃不染红尘事。   但是,他说:“他腹部有伤,醒来初时会有不适,但一日之后便会无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一日一次,监督他敷在伤上处,一月之后,疤痕便会消失。”   白素贞沉默着接过,小青也有些发愣。   法海交代完,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睡着的人,似乎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尽,是该离开了。可又隐隐认为还有许多没有说,这蛇妖身上毛病多得很,还有许多要说。只是他一向是不爱说话不会说话的人。于是他向白素贞合十一礼,道:“告辞。”   眼看法海要走,白素贞不由叫住他:“禅师。”   法海停下脚,回过身,又道:“他许久不曾进食,他若嘴馋,只能给流食。”   白素贞抿了抿唇,道:“我明白。”   她是否误会了法海,禅师对待前辈似乎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嗯。”法海应了一声。   他背对着她摇了摇头,边走边道:“他是你□□前辈,却实在没出息,还不若你。”   小青起身去送。   白素贞正要开口,却听耳边一边轻笑。殷瑟伸手扯下眼前的黑布,听到耳边低低的一声惊呼,“前辈……”   恰好天地间的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天边。   法海站在门口,侧身望去,入目也不过逐一亮起的烛火零星。   小青低唤一声:“禅师?”   法海转过头,不发一语,抬脚离开。他身量高,不过片刻便已经走远了。   小青看着法海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遗憾。可她遗憾什么?又为了谁而遗憾呢?   殷瑟睁开眼,起身时骨头“卡拉”直响。   他下床边伸展着四肢,边借着昏暗的月光打量着一身妇人装扮的白素贞,笑道:“小丫头嫁人了,可抱了小子没?”   他绝口不问一句法海,似乎前一声嗤笑只是白素贞的幻觉。他镇静的可怕,对于自己的死而复生不问一言半句,也对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境况如何不感任何兴趣。   白素贞只好顺着他的话点头,“有个儿子。可惜我过两日便要回归天庭,前辈功德圆满,定也是一道去的。”   功德圆满?   殷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寻常人看不见的金色雾气正闪闪发光。他伸手接过白素贞递来的茶一口干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只是问:“小丫头,天黑了,怎么不点灯?”   白素贞在殷瑟对面坐下,“前辈多年不见光,怕强光伤了眼睛,还是再等等吧。”   那一头小青来了,见了礼也跟着白素贞叫前辈,她道:“姐姐该开饭了,前辈一道过去吧。”   殷瑟摆了摆手,“小丫头自个去,老蛇先打个盹儿。”   白素贞笑了,“前辈都睡了这许久了。素贞陪前辈说说话。”   她转过头同小青说:“青儿,你去同姐姐姐夫说一声,晚上我便不过去了。”   小青看了看白素贞又看了看百无聊赖的殷瑟,应了一声后离开了。   殷瑟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轻扣着桌面,“看来小丫头这些年过的很是不错啊。”   白素贞笑,“前辈可要听?”   殷瑟一挑眉,“你说说看。”   白素贞娓娓道来。她说了西湖说了白府说了镇江说了水漫金山,还说了十六年关押,最后当他要说到法海问她的问题时,月已经高升。   殷瑟止住了白素贞的话,“够了够了,你这些年过的比我这辈子都精彩。”   白素贞莞尔,“前辈最是潇洒的红尘过客,万事又从不挂怀于心。说到底,你就懒得出来走一遭。”她微蹙柳眉,“只是听说四十多年前禅师佛法便已是高深莫测。我与小青联手都未必是前辈的对手,怎的让我们差些淹了金山寺呢?”   殷瑟把玩着手中的瓷杯,嘴边漫不经心的勾起一个笑。这小丫头铺垫了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么。   他明白白素贞所指之意,他当初自掏了内丹,便是好运活了下来也是废蛇一条,哪能像现在这样修为不减也无怨气缠身。只是他自作多情的时候不少了,错一次可以说是误会,错第二次可以推脱是那个和尚语焉不详,可若错了第三次,那就是他殷瑟太蠢!   “小丫头,你了解法海么?”   白素贞摇了摇头。   殷瑟指尖一撮,一团火光出现,他一弹指将火苗点到蜡烛上,烛火立时燃起。   灯火如豆,点缀在如墨的眸中,“他才十多岁的时候我便认识他,可到现在我都不敢说我懂他。恰恰相反,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我总要去猜究竟是什么意思,且少有猜中的时候。   不过,你说他救我为何,我却你能告诉你。因为他是法海,公正无私,心中唯有大公的人。你水漫金山,被关十六年,或许会有其他的原因。但你知错能改,他便说善莫大焉,你到底十六年后出来了。他不过是人为我罪不及死,想要渡我。呵,如此而已。”   他望向外头的半弦月,“你那官人都偷偷来了好几回了,你找他去吧。我有些累了。”   白素贞欲言又止,法海禅师对前辈当真只是这样么?白素贞说不准确。因为如前辈所说那人冷淡的近乎冷漠,断情得近乎无情。可,对前辈又是真的并非漠不关心。   法海扶着树,手决捻动解开了罩在小屋周围的结局。他有三日未来打扫了。   法海低低的咳嗽两声,扶着扶手往上走,恰好一阵轻风送来小屋旁的桃花瓣。乱花迷眼,法海抬眼望去,落英缤纷,月华迷离,很像那条蛇醉得分不清南北东西的一夜。只可惜,这几株桃花已不是五十年前的那几株了。   风吹起如雪的衣袍,花落了法海一身。肩头、衣襟落上的桃花像是那蛇妖惯爱穿的那一种。法海轻轻拂落桃花,又是两声压抑不住的咳嗽。他的脚步略微踉跄,推开们,向往床上坐,却是眼一花跌坐在了床边。   法海此时重新变成了耄耋老翁,眉须皆白。他缓缓闭上了眼,一向挺直坐如钟的和尚,此刻将背靠在床边,握拳抵在唇上,闷闷的咳了几声。   夜风袭来,忽吹开了虚掩着的门,门撞在墙上发出两声闷响。   黑气在法海额头越聚越浓,法海动了动掩住,半睁开眼。烟雾忽起,朦朦胧胧罩着门边站着的一身桃花色衣裳的人。   一枝桃花自腰间斜飞而上,树梢恰好倚在胸前,下摆是片片乱瑛,像是从他身上那一束桃花上落下的。好看却不会显得阴柔,反而更像是人间的纨绔子弟,风流不羁。   法海闭了闭眼,那人还在那里,勾着唇笑,颊边酒窝深深。   阵阵风来,桃花飞舞为他作景。   “这里打扫过,还算干净。”法海拧着眉,哑声道。   那人听了,才抬起脚,一步两步……衣摆随着他的走动而翻飞,宛若踏花而来。   外面风卷落花,翻滚如潮。   法海抿了抿唇,桃花色衣裳的人已经走到了眼前,一人抬眸一人低头,相顾无言。   月色朦胧,如同给这人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烟雾,隐隐绰绰。如梦,似幻。可总有真,总有假。   法海锁紧了眉头,他哑声说:“你那吃食总是咸了不少。蛇妖,不知道勤苦修行早升天界,却为这些俗事分心。且还,分不对头,做的……不大好。”   桃花色衣衫的人,笑容渐渐收敛。   法海手指一僵,却还是道:“有时间做这些,何不勤加修行。”   桃花如浪来又如烟退。风一吹,便如枝头桃花飘零散落。法海咳嗽着手一伸却只抓住了一片桃花。   法海无言的看着人影散去,缓缓垂落了手。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忽然响起一束闷咳,眉间皱起深深的痕迹,“我说的你不爱听……咳……良药苦口方利病……咳……”他喘了口气,道,“我若不说你不是要一直错着。”   “咳咳……咳……”法海突然咳出一口热血,额上黑气渐成鼎盛之势。雪白的僧衣斑斑点点溅着黑色的血液。   “咳……咳……咳咳……”一声声,和尚强忍着咳嗽,却压制不住自口中溢出的鲜血。不察一滴溅上了床前的似山屏风。   法海伸手抹去那一滴鲜血。一百零八颗持珠串珠蓦然断裂,寂静无声的夜,“噼里啪啦”的散珠声分外清晰。   风“呜呜”的拍打着门框,晚风凉急,打乱桃花。   “这上头似是你的母亲。若脏了,你怕是要……咳……恼的。”一只手近乎温柔的抬起,缓缓拭去一滴血迹,“咳……”   一只手无力的跌落在落地紫檀佛珠之中,法海无波无澜的脸上恍惚有些疲惫,又有些许疑惑。还有一分忆起什么的恍然大悟。   他声音轻的近乎喃喃:“……咳……殷瑟,可对?你想……咳……殷瑟……究竟何谓你的……喜欢?”   无人回答。   一阵夜风“呼”的吹进空荡荡的小屋,带来两片桃花。   零星粉白,悠悠打个转,无声落下。法海吃力的抬起手,桃哈悠悠眼看便能落入温暖的手掌,却见那一只手滑落在地。唯留两片桃花。   “呜咽”的狂风倏然冲破大门,黑色怨气紧紧包裹原该圣洁的人影,零星粉白霎时无踪。雪白的僧衣上,唯留两点落花。却无人再拂衣衫,细细拾一袋桃花。   他十五岁抱自蛇洞中出了一条睡得连大水淹了洞都不知道的赤炼。   二十四岁那年他佛法出尘,知悉人妖之劫数,他们一别五年。   二十九岁……三十九……四十……七十……最后是……八十六……   他说,他不懂什么是喜欢。   他问,殷瑟,究竟什么是喜欢。   红烛垂泪,殷瑟支着额头在桌上睡去。睡梦之中一片白雾茫茫,那白衣胜过雪的和尚沉静眉目,双手合十,声音如水过冰。他道:“施主,来生不见。”   殷瑟蓦然惊醒,扫落了烛台,烛火燎到了手背,让他倒吸了口凉气。一片黑暗里,蛇妖怔忪了许久,然后毫不在意的抹去颊边一滴水渍。   他镇静的点头:“禅师,来生……不见。”   第二日天微亮,殷瑟便欲御风离开。他从来就是潇洒来去的人,留下一封信便当告别。谁想刚好被小青看见。   “前辈,你去哪儿啊?”小青到殷瑟身前,“明日前辈便要与姐姐一同上天去了,现在可是有什么要事?”   殷瑟听了,一笑,小青可拦不住他。他一纵身越过墙头,淡淡的声音自墙外传来,“做神仙可有做妖精来得自在?我这条老蛇对天庭,呵,不感兴趣。”   此浮生,便这样吧……   ……人都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他们,便是费尽了无数人间也得不到一眼相逢……   终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怀古寺有一高僧,自小苦修闭口禅,闭口不言。   有人道那是高僧为减少口业而为之,也有人猜测高僧或是有未了心愿。   一日一孩童好奇的询问,高僧沉思良久,提笔写道:“想哄一人片刻开怀。”   孩童疑惑的偏头,脆生生道:“可是你不能说话,你不告诉他,他怎么晓得你是在哄他呀?”   高僧指尖一颤,笔尖在洁白的宣纸上溅上了大滴墨点。而他立在原地,直如一座顽石。   ……   四月江南,细雨霏微,迷离若烟。   今天是浴佛节又可称龙华会。街上人声鼎沸,善男信女来往如潮。   蛇妖撑着二十八骨的泼墨伞,上绘着飘扬若雪的桃花。   江南小巷,杨柳依依,流水潺潺,街道临水而建,端的是好一番意境。当然前提是……没有那么多人的话。   蛇妖再一次绕过一个挤过来的挎着竹篮的妇人,躲开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娃娃,心里后悔今日出门没翻黄历。   人声喧杂,掩盖了雨声。   殷瑟这边带着一月份的梅子酒,继续和人群“斗智斗勇”,只想着赶紧回新挖的洞里去尝一尝新得的酒。   他加紧了脚步,人潮涌动,一个不经意同一雪白僧袍的僧人擦肩。   一步,两步,三步……   “滴答”“滴答”几滴雨水落入街边的河中,掀起一圈圈突兀于四周的波纹。涟漪还来不及圈圈推远,就被接二连三落下的雨水挡回。   雨,下大了。   第十步。殷瑟停下了。他微微抬高伞,看着被雨幕罩上了纱幔隐隐绰绰的世界。   他的十步再加上他的十步,该有六丈远了吧。六丈,可还有一眼白雪般的影子?风拂岸边杨柳,雨倾斜。人那么多,肯定连一片衣角都看不到了。   想来该是应了那一句来生不见,得了那一句擦肩而过陌路人。   殷瑟闭了闭眼,侧身回头……   十步外,一个僧衣胜过雪的和尚,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青竹伞。他站在那里,如同溪流中的一块顽石。人潮被分开,而他一直站在那里,越过了岁月久长,时光荏苒,经久不曾变更。   殷瑟越过人群重重,穿过雨幕层层,似乎看到那一双澄净若琉璃的眼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眼相逢,便足够胜却人间无数。   殷瑟,什么是你的喜欢?   喜欢,就是痴心不改,死缠烂打。   我的喜欢就是你抱着我说:下回记得寻个高处的洞穴好好睡。   就是我喜欢你,而你为我种桃花。   喜欢,不过是我说给你听,而你沉默不言的陪着我,从青年到了岁月的尽头。   喜欢,不过是你成了老和尚而我也成帅老头了,最后,一块儿成灰。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